李青指尖捏着那方绢布,夕阳的金辉透过梅坞的窗棂,在“镜照真身,心映恶鬼”八个小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绢布是从清寒手记的夹层里掉出来的,质地与寻常麻布不同,摸上去凉滑如镜,边缘绣着半阙《梅花引》,词句间藏着个“殿”字——正是茅山禁地镜心殿的暗记。
“镜心殿……”苏荣凑过来看,指尖点在“西洋镜”三个字上,“你是说南京教堂那面能照出阴物的镜子?前几日听布商说,教堂最近在翻修,那面镜子被请去镜心殿做镇殿之宝了。”
柳念眉突然想起什么,从袖中取出个小巧的银质十字架,链坠是面微型铜镜:“这是我娘留下的,她说当年在教堂见过那面西洋镜,镜中曾映出个穿黑斗篷的人影,斗篷下露出半张狐脸,与往生教供奉的‘阴无常’画像一模一样。”
黄麒麟突然对着山外低吼,李青顺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见夕阳尽头的云层里,隐约浮着面巨大的镜影,镜面流转着暗紫色的光——那是镜心殿的方向。
“去看看。”李青将绢布折好塞进袖中,指尖触到后背发烫的梅印,“清寒师姐的手记不会平白留这绢布,镜心殿的镜子,恐怕与赵玄阴养的阴无常脱不了干系。”
镜心殿坐落在茅山深处的断崖上,殿顶覆着青铜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殿前的广场上立着十二面铜镜,镜面都朝着殿内,像是在朝拜。李青刚踏上广场,就听见殿内传来细碎的齿轮转动声,与教堂西洋镜的机械声如出一辙。
“小心,这些镜子有问题。”苏荣按住腰间的药箱,指着镜面,“你看倒影——”
李青低头看向脚边的铜镜,镜中自己的倒影竟长着对狐耳,瞳孔泛着妖异的红光。他猛地抬头,其他镜子里的倒影也纷纷异变:柳念眉的倒影生着蛇瞳,苏荣的倒影背后拖着骨翼,就连黄麒麟的倒影,都长出了尖锐的獠牙。
“镜照真身……”李青想起绢布上的字,突然明白,“这些镜子照的不是容貌,是心魔。”
话音刚落,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腐朽的檀香扑面而来。殿内供奉着面巨大的西洋镜,镜框上缠绕着银质的藤蔓,藤蔓的关节处都嵌着细小的镜片,正随着齿轮转动反射着月光,在墙上投出无数晃动的人影。
镜前跪着个穿黑袍的人,背影佝偻,手里拿着支狼毫笔,正往镜面上写字。李青认出那黑袍——与往生教壁画上的阴无常一模一样。
“是赵玄阴!”柳念眉攥紧银簪,簪头的梅花印记突然亮起,“他果然没死!”
黑袍人闻声回头,兜帽滑落,露出张布满符咒的脸,左半边是人脸,右半边却嵌着片狐形的鳞片,正是赵玄阴。他手里的狼毫笔蘸着暗红色的墨,在镜面上写的不是字,是往生教的招魂咒。
“你们终于来了。”赵玄阴的声音嘶哑,像有沙子在摩擦,“清寒的小徒弟,玉麒麟的后人……还有苏神医的孙辈,倒是凑齐了。”
他抬手抚过镜面,镜中突然浮现出无数扭曲的人脸,都是往生教残害的亡魂。“这面镜子是西洋传教士送的,能照出人心底的贪念,我用它养了三十年阴无常——你们刚才在镜中看到的,就是各自的贪念所化的恶鬼。”
李青盯着镜面,镜中自己的狐耳倒影正咧开嘴笑,露出尖利的牙齿。他想起当年被赵玄阴诬陷偷练禁术时,心底确实闪过“不如彻底堕入魔道”的念头——那是他的恶鬼。
“你用阴无常害人,就是为了报复清寒师姐?”柳念眉的银簪指向赵玄阴,“她明明一直在等你回头!”
“回头?”赵玄阴突然狂笑,笑声震得殿内的镜片哗哗作响,“等我回头时,她早就成了枯骨!这镜子告诉我,她临终前最恨的人就是我,她的魂魄被锁在镜中,日日夜夜看着我养阴无常,这才是对我的惩罚!”
他猛地将狼毫笔戳向镜面,镜面“咔嚓”一声裂开,镜中突然伸出只苍白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那只手的袖口绣着半朵白梅,与清寒手记里的笔迹同源。
“玄阴师弟,我从未恨过你。”镜中传来女子温和的声音,与清寒手记的字迹一样温润,“只是可惜,你的腊梅还没开花。”
赵玄阴的瞳孔骤然收缩,右半边的狐鳞突然炸开,鲜血淋漓。他踉跄后退,撞在西洋镜上,镜面的裂痕蔓延开来,露出后面藏着的东西——是株干枯的腊梅,根系缠绕着无数细小的魂魄,正是他用阴无常收集的亡魂。
“这才是阴无常的真身。”李青看着那些在月光下渐渐消散的魂魄,“你用清寒师姐的腊梅养魂,以为能困住她,其实是她一直在净化这些亡魂。”
镜面彻底碎裂,露出后面的石壁,上面刻着清寒师姐的留言:“玄阴师弟,镜中恶鬼皆是虚妄,你养的不是阴无常,是自己的执念。若你肯放下笔,这株腊梅或许还能活。”
赵玄阴瘫坐在地,看着镜中伸出的那只手渐渐消散,终于崩溃痛哭:“师姐……我错了……”
他手中的狼毫笔掉在地上,暗红色的墨汁流淌开来,在地面晕成朵残缺的梅花,与李青后背的印记、柳念眉的银簪纹路重合。随着他的哭声,殿外的十二面铜镜突然迸发出白光,镜中所有人的倒影都恢复了正常,唯有赵玄阴的倒影,依旧长着狐耳——那是他不肯放下的执念。
“绢布上的谶语,说的是镜子能照出心魔,而心若坦荡,恶鬼自散。”苏荣捡起地上的狼毫笔,笔杆上刻着行小字,“赠玄阴,愿你笔下生花,而非生鬼。”
是清寒师姐的字迹。
李青望着殿外升起的朝阳,阳光透过碎裂的镜面,在地上拼出朵完整的白梅。他后背的梅印轻轻发烫,像是在回应。原来清寒师姐留下的不仅是等待,更是化解执念的方法——镜能照恶,亦能映善,关键在于人心。
赵玄阴被茅山弟子带走时,手里紧紧攥着那支狼毫笔。李青看着他踉跄的背影,突然明白,所谓的禁术、阴无常,不过是心魔的外化。就像那些铜镜,照出的从来不是恶鬼,是不肯面对的自己。
离开镜心殿时,柳念眉突然指着广场上的铜镜笑了:“你看,黄麒麟的倒影终于没有獠牙了!”
李青低头看去,镜中的黄麒麟摇着尾巴,温顺得像只大狗。他弯腰捡起块碎裂的镜片,镜中自己的倒影目光清澈,再无狐耳。
“走吧,”他将镜片揣进袖中,“沈婆婆的梅酱该出窖了。”
朝阳漫过断崖,将镜心殿的青铜瓦染成金色。那些碎裂的镜片在阳光下闪烁,像是无数双清澈的眼睛,映照着每个人脸上的释然。李青摸了摸后背的梅印,那里的温度刚刚好,像清寒师姐留下的腊梅香,温暖而坚定。
或许,这就是传承的意义——不仅要记住仇恨,更要学会放下。就像那面碎裂的西洋镜,纵然布满裂痕,依旧能折射出朝阳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