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的初春,伦敦的雾气依旧黏稠而冰冷,但已隐约带上了一丝万物复苏的潮湿气息。
然而,在埃德蒙·泰勒新租住的公寓书房里,却感受不到任何春意。
厚重的窗帘紧闭,阻隔了外界微弱的天光,只有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像一座孤岛,漂浮在由文件、地图和书籍堆积而成的黑暗海洋里。
埃德蒙坐在书桌前,背脊挺得笔直,但细看之下,那挺拔中带着一种强行支撑的僵硬。
他眼下的青黑在灯影下显得愈发深重,如同晕开的墨迹。
手指间夹着一支钢笔,笔尖却久久悬在摊开的账本上方,没有落下。
纸上密密麻麻的数字,是古灵阁金库的进项、沃波尔新拓展的“麻瓜精巧玩具”的预期利润,另一边,则是老陈那边传来的、最新一批物资的报价和那条风险极高的新运输路线的预估损耗。
数字与数字在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残酷的战争,而他是唯一的裁判,也是被双方拉扯的囚徒。
书房门被轻轻敲响。埃德蒙没有抬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进。”
进来的是亚瑟。
他手里拿着一本装帧精美的诗集,脸上带着惯常的温和笑容,但那笑容在触及埃德蒙此刻的状态时,瞬间凝固、消散,化为毫不掩饰的担忧。
“埃德蒙……”
亚瑟的声音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你……你又熬了一整夜?”
埃德蒙这才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嘴唇干涩,唯有那双眼睛,因为过度疲劳和某种压抑的情绪而布满了血丝,显得异常明亮,却也异常……空洞。
他扯动嘴角,试图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但那弧度僵硬而勉强,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有些……账目需要核对。”
他的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
亚瑟的目光扫过书桌上那堆积如山的、明显不属于文学创作或历史研究的文件,看到了那些用红色墨水标记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和陌生的远东地名。
他没有追问,只是将诗集轻轻放在桌角一处难得的空位上。
“我带了些济慈的诗,或许……能让你放松一下。”
亚瑟顿了顿,语气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埃德蒙,你最近……我几乎看不到你。每次来,你都在忙这些。”
他指了指那些文件,“如果有什么困难,或许我可以……”
“我很好,亚瑟。”
埃德蒙打断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拒绝。
他重新低下头,目光聚焦回那些数字上,仿佛那是他唯一能理解、唯一能掌控的世界。
“只是些私人投资,比较复杂。谢谢你的书。”
亚瑟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
他能感觉到一道无形的、坚硬无比的墙壁在他和埃德蒙之间升起。
他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
“照顾好自己,埃德蒙。别太……勉强。”
门被轻轻带上,书房里重新恢复了死寂。
埃德蒙维持着低头的姿势,久久未动。亚瑟的关心像一根细小的针,刺破了他强行维持的冷静外壳,泄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孤独。
但他不能停下,甚至不能流露出丝毫软弱。
他像一艘在暴风雨中航行的破船,唯一的救赎就是拼命向前,哪怕前方是更深的黑暗。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闭了闭刺痛的眼睛,再次拿起笔,强迫自己回到那些冰冷的数字运算中。
他必须计算出最精确的方案,将每一枚金加隆的效用发挥到极致。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隔着辽阔的大洋,向着那片饱受蹂躏的土地,投去的、微不足道的慰藉。
与此同时,在霍格沃茨城堡八楼,那间只有需要它的人才能找到的屋子里,汤姆·里德尔正在进行着他自己的“运算”。
有求必应屋此刻幻化成了一间空旷的、墙壁光滑如镜的石室,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中央放置着一个简陋的木架,架子上放着一只被魔法束缚、不断挣扎、发出细微惊恐吱吱声的甲虫。
这是他从温室附近偷偷抓来的。
汤姆站在几步之外,身姿挺拔,黑色的校袍纤尘不染。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残忍的快意,也无怜悯的不忍,只有一种极致的、冰冷的专注。
他英俊的面容在石室不知来源的冷光映照下,像一尊大理石雕像,唯有那双漆黑的眼睛,燃烧着两簇幽暗的、近乎狂热的火焰。
他没有使用魔杖。
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摊开手掌,对准了那只可怜的甲虫。
他的呼吸变得悠长而缓慢,全部的精神力,所有的意志,都如同被无形的手拧成一股尖锐的钻头,带着一种“屈服”、“烙印”、“归属”的强制意念,狠狠地刺向那只渺小的生物。
这不是简单的意志投射练习,这是他基于那些禁忌知识的推演,进行的一次危险实践。
他要尝试的,不仅仅是留下印记,而是更深层次的……灵魂层面的强制屈服。
甲虫的挣扎骤然加剧,细小的腿疯狂划动,甲壳摩擦着木架,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它那简单的神经系统中,此刻正被一股外来的、冰冷而强大的意志强行侵入,如同滚烫的烙铁烫在灵魂上。
汤姆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
他能感觉到精神力的飞速消耗,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疲惫和刺痛感阵阵袭来。
但他死死咬住牙关,黑眸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带着一种偏执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狠厉。
他能“感觉”到甲虫意识的微弱抵抗,那是一种基于本能的、对毁灭的恐惧和对自由的渴望。
但这抵抗在他那经过刻意锻炼、冰冷而坚韧的意志面前,如同阳光下的薄冰,迅速消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但在汤姆的感觉中却无比漫长。
甲虫的挣扎渐渐停止了。
它不再试图逃跑,只是静静地伏在木架上,甲壳微微起伏。
它那双复眼依旧望着汤姆的方向,但里面已经没有了之前的惊恐和慌乱,只剩下一种空洞的、绝对的……顺从。
汤姆缓缓放下了手。
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不得不伸手扶住冰冷的石壁才稳住身形。
精神上的透支让他眼前阵阵发黑,肺部像被掏空一样呼吸困难。
但他看着那只不再动弹、仿佛被抽走了灵魂核心的甲虫,嘴角却难以抑制地、极其缓慢地勾起了一抹极淡、却令人不寒而栗的弧度。
成功了。
不是依靠魔杖,不是依靠已知的咒语,仅仅是依靠他纯粹的、黑暗的意志。
他在这只卑微的生物的灵魂上,烙下了属于他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让它……屈服了。
这种掌控生命、扭曲意志的感觉,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战栗的强大感。
它像最醇厚的毒酒,瞬间抚平了所有因埃德蒙冷漠而产生的失落和愤怒,甚至盖过了精神透支带来的剧烈不适。
他走上前,伸出苍白的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甲虫冰凉的背壳。
甲虫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温顺地承受着他的触摸。
汤姆收回手,看着指尖,仿佛上面沾染了某种无形却强大的力量。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石室里带着冰冷的回响:
“看,哥哥……没有你,我一样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