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弥漫进地窖时,陆叙的膝盖早已麻得失去知觉。
他依旧保持着昨夜的姿势,掌心握着的那把铜钥匙仿佛一块烧红的炭,在皮肤下烙出了月牙形的印记。
墙上的刻痕从“对不起”开始,沿着石缝蜿蜒交织成网,每一笔都刻得极深,以至于刀尖都崩裂了——那是他用断路器碎片磨出来的,金属碎屑混合着血珠,在青灰色的石壁上洇出暗红的纹路。
“茶凉了。”林晚的声音宛如一片羽毛,轻轻落在他的后颈。
陆叙这才发觉脚边多了个马克杯,杯中白雾早已散尽,杯壁还残留着她掌心的温度。
他抬头时,晨雾正从通风口弥漫进来,模糊了林晚的轮廓,却清晰地映出她眼底的光芒——那光芒和林岚出事前那个雨夜,他在急救室门口见到的一模一样。
“她走的那天,我在手术室外背公式。”陆叙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我计算着器官移植的黄金时间,计算着创伤应激的概率模型,计算着……”他突然握紧拳头,指节撞在刻着“完美”二字的石纹上,“计算着如何让自己成为她所需要的英雄。”
林晚没有接话,只是将茶杯塞进他发冷的手中。
陶瓷的温度顺着掌纹蔓延上来,他这才惊觉自己的手指在颤抖——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昨夜刻字时太过用力,肌肉仍记忆着那种近乎自虐的紧绷。
“叮——”
第一声钟响好似一根细针,刺破了地窖的寂静。
陆叙猛地抬头,看见头顶的铜钟在晨雾中摇晃,却没有一丝风。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钟响接踵而至,声波震得通风口的蛛网簌簌飘落,他突然想起韩哲说过的“0.3秒共振”——上回街角电子钟黑屏时,频率曲线正是如此。
“看。”林晚指向通风口外。
陆叙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晨雾中几栋老楼的电子锁“咔嗒”一声同时响起,金属弹开的清脆声响连成一片。
有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太太从二楼探出头,冲楼下喊道:“老张头,你家锁又犯毛病啦?”楼下传来含糊的回应声,夹杂着煤炉点燃时的“噼啪”声,宛如一颗落在心尖上的火星。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重启。”林晚的手指轻轻抚过墙上的刻痕,“而是让这些声音,这些会出错的锁、会忘记关闭的煤炉、会吵架的邻居……都留在时间里。”
陆叙低头凝视着茶杯里的倒影,发现自己睫毛上沾着雾珠——原来自己什么时候哭了?
旧实验室的灰尘在阳光中舞动时,陆叙正将录音笔贴在公共广播测试器上。
那支录音笔是林岚大二时买的,外壳被磨得发亮,开关按钮凹下去一块,那是她经常按的位置。
他按下播放键,电流杂音中溢出女孩的笑声:“今天食堂阿姨多给了半勺红烧肉,她说我瘦得像张A4纸……”
“系统会追踪声源。”他对着空气说道,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监听者对话,“但我要让这段声音出现在早市的喇叭里,夹杂着卖豆浆的吆喝声;出现在公交站的报站声里,混着小孩的哭闹声;出现在早餐摊的收音机里,被煎饼鏊子的‘滋啦’声掩盖。”
手机在桌上震动,莫萤的消息弹了出来:监控截图里,几个闪烁的红点在音频波形图上疯狂跳跃,最后集体变成雪花。
附言是一张照片,她举着马克笔在白板上写道:“它解析了10万次,还是分不清‘叹息’和‘风声’。”
陆叙笑了,将录音笔的定时播放键按到“每日07:00”。
阳光透过积满灰尘的窗户,在标有“林岚”两个字的标签上投下光斑——那是他去年贴的,当时他以为这会是解开时间晶体的关键线索,现在才明白,线索从来不在代码里。
地铁b2线维修车间的机油味比记忆中更浓烈。
赵振邦蹲在一辆锈迹斑斑的电动车前,抬头看见陆叙时,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陆教授?您怎么……”
“教我修电动车。”陆叙递过去一把旧螺丝刀,金属柄上还沾着地窖的石粉,“我想学点没用的东西。”
赵振邦接过螺丝刀,指腹蹭掉石粉:“您这种搞量子物理的,不怕弄脏手吗?”
陆叙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昨夜刻字留下的红痕还在,此刻正随着心跳微微颤动——那是他第一次允许自己的手不握键盘,不按公式,不做任何“有用”的事。
“我怕的是……”他喉结动了动,“怕干净得太久,忘了手除了敲代码,还能握茶杯,能擦眼泪,能……”他顿了顿,“能拧螺丝。”
第一颗螺丝松脱时,车间角落的监控屏突然亮起。
雪花噪点中,周临的残影逐渐清晰——那是三个月前被系统清除的实验记录,此刻却像一块被潮水冲上岸的碎片。
他看见周临动了动嘴唇,无声的口型在屏幕上反复:“软肋……软肋……”
与此同时,城市东南角的应急数据中心里,所有服务器风扇突然停转。
0.3秒后重新启动时,运维员盯着日志倒抽冷气——最后一行记录泛着诡异的绿光,没有Ip地址,没有时间戳,只有三个汉字:“人类。”
暮色弥漫进车间时,陆叙的掌心沾满了黑机油,指甲缝里嵌着锈渣。
他望着修好的电动车,突然想起林岚日记里的一句话:“最珍贵的代码,从来不在服务器里,在早餐摊的热气里,在修电动车的老师傅的骂声里,在……”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是一条匿名短信:“记忆拍卖行收到新委托,出价是十年寿命。”
陆叙抬头,看见车间外的晚霞像一团揉皱的火。
他不知道这是谁的委托,也不在乎——此刻他只听见风里飘来的、早市残留的吆喝声,夹杂着某个女孩的笑声,正穿过城市的每一条裂缝,向更深处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