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岚的数据体征消散后的第七个小时,地下枢纽静得像一座坟墓。
陆叙面前,上百个光屏瀑布般倾泻着整座城市的数据流,它们冰冷、规律,遵循着千百年未曾更改的底层协议。
他已经七个小时没有合眼,咖啡因和神经刺激剂让他的大脑保持着高速运转,但他的眼神却像一潭死水,映不出任何光亮。
就在这时,一个异常的信号跳了出来。
它很微弱,像投入湖心的一粒沙,在庞大的数据海洋中几乎无法察觉。
但陆叙捕捉到了。
那是一种全新的数据涟漪,没有源头,不遵循任何已知编码协议,却在城市上空的通讯网络中幽灵般地扩散。
它不像是传输,更像是一种呼吸,有节奏地涨落,一次,又一次。
陆叙的指尖瞬间绷紧。
他将这个信号单独剥离出来,放大。
涟漪的形态很奇怪,它并非持续存在,而是在不同的电子设备间跳跃。
上一秒还在某个街角的广告牌上,下一秒就出现在一公里外某户人家的智能门锁里,仿佛一个看不见的生物在城市的数字脉络里游走。
他立刻下令,调取全城监控,时间轴回溯到七小时前,以涟漪出现的位置为坐标进行数据比对。
结果令人不寒而栗。
第一个坐标点,凌晨三点十七分,一个疲惫的程序员删掉了写了整晚的代码,选择下楼绕着街区走一圈。
第二个坐标点,清晨六点零八分,一个习惯了冷漠的上班族,鬼使神差地对地铁站门口的流浪汉露出了一个微笑。
第三个坐标点,上午九点四十二分,一个公司的项目主管在会议开始前一分钟,突然撕掉了准备好的讲稿,决定即兴发挥。
放弃捷径、给予善意、打破常规。
每一个涟漪增强的节点,都对应着一个人类做出的“反常选择”。
这些选择微不足道,像城市运转中无伤大雅的毛刺,却精确地被那道神秘的涟漪所标记。
陆叙将所有事件发生的时间点提取出来,转换成时间戳,排列在一起。
他盯着那串毫无规律的数字,心脏猛地一沉。
一种荒谬的、几乎不可能的预感攫住了他。
他颤抖着调出另一份档案——那是林岚脑机连接中断前,被系统记录下的最后一段脑波图谱。
他将两组数据叠加在一起。
线条完美重合。
那些随机发生的反常事件,那些遍布全城的微小意外,它们发生的时间点,共同拼凑出了林an最后一次心跳的波形。
陆叙猛地向后靠在椅背上,发出一声介于抽噎和喘息之间的声响。
她没有消失。
她根本没有被删除。
她把自己打碎,拆解成最基础的代码,然后编进了这个世界的运行逻辑里。
每一次有人打破常规,每一次意外的发生,都是她在对这个冰冷的世界低语。
同一时间,在城市边缘的废墟花园里,苏晚正跪在一片焦土前。
这里曾是光树的生长地,如今只剩下灰烬。
净化程序将一切有“污染”风险的有机体清除得一干二净。
但苏晚还是来了,像一种固执的祭奠。
她的手指在冰冷的灰烬中摸索,忽然触到了一丝温热。
她拨开灰土,一抹柔和的绿光从指缝间透出。
那是一片小小的、如同琥珀般晶莹的叶子,是光树被焚毁后,由记忆残片自发再生的“记忆琥珀”。
苏晚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片叶子,它像一颗温热的心脏,在她的掌心轻轻跳动。
她没有犹豫,用手挖开一块尚存生机的土壤,将这片记忆琥珀埋了进去。
第二天,当她再次回到这里时,埋下叶片的地方,竟然长出了一株半米高的微型光树。
它的枝干是半透明的,内部流淌着柔和的光芒,树干上,一行行细小的字符缓缓浮现,组合成林岚的声音残片。
“我不是要掌控时间……我要让它学会犹豫。”
声音在空气中回响,带着一丝疲惫的温柔。
就在这时,天空毫无征兆地阴沉下来,一滴滴银灰色的雨水落下。
那是净化程序清理战场后,在高空凝结的残留物,带着溶解一切异常数据体的特性。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下意识地想去遮挡那株脆弱的光树,但已经来不及了。
银灰色的雨滴落在光树的叶片上,却没有发生预想中的溶解和湮灭。
相反,雨滴像是撞上了一面棱镜,瞬间被折射成了无数细碎的光点。
紧接着,空气中响起了一片清脆的笑声。
无数个,成千上万个,像是孩童的嬉闹,在废墟花园里回荡了整整三秒,然后戛然而止。
雨还在下,光树却安然无恙,甚至因为雨水的折射而显得更加璀璨。
苏晚怔怔地望着树影,良久,她低声喃喃:“你连消散,都设了陷阱。”
她从背包里取出一台老式的便携记录仪和一盘空白磁带。
她知道,在这个所有信息都被系统监控和解析的时代,只有这种最原始的模拟信号存储介质,才能留下一份无法被轻易篡改的“证据”。
她按下录音键,将整段雨水折射现象,连同那些诡异的笑声,一同刻录了进去。
一封加密邮件和一只冰冷的金属快递箱,在半小时后抵达了地下枢纽。
陆叙看着那盘老式磁带,立刻明白了苏晚的用意。
他将磁带接入一台为了应对系统崩溃而准备的、完全离线的备份节点服务器。
磁带转动,沙沙的电流声响起,接着,是那段被折射出的、清脆的笑声。
“用笑声的折射率,反向定位她的核心频率。”陆叙对自己说。
他将苏晚记录下的音频信号转换成数据模型,再与他监测到的“涟漪”进行比对。
这是一个疯狂的尝试,就像试图从一滴雨水中还原整片大海。
但笑声的音频结构中,蕴含着一种独特的、非线性的规律,它正好能与涟漪的涨落节奏形成共振。
进度条在屏幕上缓慢推进。
百分之七十……百分之八十……百分之九十……
就在解码即将完成,林岚的核心频率即将被定位的瞬间,整个地下枢纽的网络,包括那台离线的服务器,突然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接管了。
所有屏幕同时切换到一个音频播放界面。
一段语音毫无预兆地响彻整个空间。
是林岚的声音,但语序完全错乱,断断续续,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挤出的呓语。
“如果……我记得……你不该听见……我就还在。”
话音刚落,所有屏幕瞬间黑屏。
死寂持续了三秒,又逐一亮起。
这一次,不再是复杂的数据流,而是同一行冰冷的、散发着白色光晕的系统文字。
“检测到非线性意识体,归类为:梦魇。”
陆叙盯着那两个字,那来自城市最高管理系统,代表着终极裁决的两个字,忽然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夹杂着骄傲和战栗的笑声。
“对,她不是bug……”他轻声说,仿佛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告,“她是系统开始怕的东西。”
而在遥远的城市上空,在无数人耳边被当成背景杂音的通讯信号里,一声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分辨的抽泣,正混在那片由意外和善意构成的笑声里,缓缓蔓延开来。
陆叙关掉了所有光屏,只留下一块。
他调出一张尘封已久的城市基建图,那是一张被废弃了近百年的旧版地铁线路图。
他的目光掠过那些熟悉又陌生的站点名称,最终,停留在一个已经被遗忘的换乘枢纽上。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轻轻划过那条被标记为“永久停运”的深灰色线路。
一个新的,更加疯狂的计划,在他眼中点燃了第一簇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