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北上,水路换陆路,风尘仆仆。
林逐欢倚在颠簸的马车窗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前衣襟下那枚冰凉的“南疆星石”。
离黔州越远,离京城越近,他脸上那层强装的风流面具便愈发沉重。
南疆的湿热、瘴气、破败的城池、以及祁玄戈沉默而坚定的身影,都渐渐被抛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清晰的、属于京城权力场的森冷寒意。
当熟悉的、巍峨高耸的京城城墙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林逐欢的心没有半分归乡的喜悦,只有一片沉甸甸的警惕。
马车驶入城门,眼前的景象印证了他的预感。
京城依旧是那个京城,雕梁画栋,商铺林立,人声鼎沸。但空气中弥漫的气氛却截然不同。
国丧虽已过,但街道两旁许多店铺门口依旧悬挂着素白的灯笼或布幔,行人衣着也大多素净,少了往日的鲜亮浮华。
更明显的是,巡城的兵卒明显增多,且装束与林逐欢离京时不同,盔甲样式统一,步伐整齐,眼神锐利,透着一股新朝新气象的肃杀之气。
街谈巷议间,“摄政王”、“新帝”、“沈阁老”等字眼频繁出现,带着敬畏与小心翼翼。
物是人非。
林逐欢的马车低调地驶向太傅府。
然而,当熟悉的朱漆大门映入眼帘时,他的心却猛地一沉。府邸依旧气派,但门庭却透着一股萧瑟冷清。
门口的石狮子似乎也蒙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尘,往日常开的角门紧闭着,只有正门虚掩,门前冷落车马稀。
几个陌生的、穿着崭新号衣的护卫站在门前,眼神警惕地打量着林逐欢的马车,全然不似旧日府中仆役的恭谨。
“来者何人?”为首护卫上前一步,手按刀柄,语气生硬。
马车内,林逐欢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挂起那副玩世不恭的纨绔笑容,掀开车帘,露出半张脸:
“哟,几日不见,连本世子都不认识了?开门!”
护卫看清林逐欢的脸,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躬身行礼,语气却依旧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原来是世子爷回府!小的眼拙,请世子爷恕罪。太傅大人早有吩咐,世子爷回来直接去书房见他。” 他侧身让开,示意开门,动作规矩却毫无旧仆的热络。
林逐欢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懒洋洋地“嗯”了一声,放下车帘。
马车驶入府中,熟悉的亭台楼阁依旧,却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沉寂。
仆役稀少,且多是生面孔,见到他的马车,远远便垂首肃立,不敢多看一眼。
整个太傅府,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寒冰冻结了。
书房外,林逐欢屏退了引路的仆人,独自推门而入。
一股浓烈的药味混合着陈年墨香扑面而来。
父亲林文渊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负手望着庭院中几株萧索的梧桐。
仅仅数月不见,林逐欢却惊觉父亲原本挺直的脊背竟显得有些佝偻,原本乌黑的鬓角也已染上大片刺眼的霜白!
听到开门声,林文渊缓缓转过身。
“父亲!”林逐欢心头一酸,疾步上前,撩起衣摆就要跪下。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林文渊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他连忙上前扶住林逐欢,阻止他行礼,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儿子的手臂,上下仔细打量着,浑浊的老眼中充满了疼惜和忧虑,“瘦了…黑了…南疆苦寒,委屈我儿了…”
他的目光扫过林逐欢略显苍白却依旧带着笑意的脸,最终落在他颈间那根若隐若现的皮绳上,眼神微动,却终究什么也没问。
“孩儿不孝,让父亲担忧了。”林逐欢看着父亲明显苍老憔悴的容颜,心中酸楚难当。
他知道,自己在南疆的艰难,父亲在京城承受的压力,只会更大!尤其是在这权力更迭的敏感时刻。
父子二人相对落座。林逐欢简单讲述了南疆的情况,隐去了矿藏和祁玄戈重伤等凶险细节,只拣了些民生改善、部族安抚的“好事”来说。
林文渊静静听着,不时咳嗽几声,眉宇间的忧色却并未散去。
“回来就好…”林文渊重复着这句话,仿佛在安慰自己,“只是…欢儿,如今的京城…已非你离京时的京城了。”
他压低了声音,带着浓重的忧虑,“摄政王殿下…明日会召见你。”
林逐欢心中早有预料,脸上却适时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讶异:“哦?摄政王殿下日理万机,竟还记得孩儿?”
“记得?呵……”林文渊苦笑一声,摇了摇头,声音愈发低沉,“岂止是记得……他如今大权在握,对朝中各方势力都极为关注。你与祁玄戈在南疆……动静不小。召你回京‘辅政’,既是试探,也是……掌控。”
林逐欢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掩去眼底的冷光:“父亲放心,孩儿省得。明日面见摄政王,定会小心应对。”
林文渊看着儿子那张依旧带着几分风流、却已褪去青涩稚嫩,沉淀下内敛锋芒的脸,心中百感交集。
他沉默片刻,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拍了拍林逐欢的手背:“万事…小心。京城的水,比南疆的瘴气…更深,更毒。”
父子间的夜话并未持续太久。林文渊精神不济,咳疾又犯,林逐欢便服侍父亲早早歇下。
回到自己阔别已久的院落,看着熟悉的陈设,林逐欢却毫无归属感。
他独自站在窗前,望着京城沉沉的夜空。
没有南疆璀璨的星河,只有厚重的云层和远处宫城方向透出的、象征权力的、永不熄灭的灯火。
颈间的黑石冰凉依旧,如同祁玄戈沉默的注视。
明日,便是踏入龙潭虎穴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