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中平元年三月望日，巨鹿城的晨雾裹着腐土气，黏在人脸上发闷。西城门的夯土声撞碎寂静时，老栓正光着膀子把半截桑木往土里砸，脊背上的汗混着泥淌成沟，每夯一下，腰上的旧伤就抽痛一次 —— 那是去年被黄巾鞭子抽的，至今还留着紫褐色的疤。阿禾蹲在旁边，小手攥着块拳头大的石头，往夯土缝里塞，石头太滑，滚进草窠里，她慌忙追过去，破鞋踩在露水上，溅得裤脚全是泥点，却没敢哭 —— 城里的粟米刚够掺野菜煮稀粥，哭了也换不来半粒粮。不远处，几个白发老人正教孩童编草绳，粗糙的草绳绕在桑木拒马的缝隙里，老人枯瘦的手指捏着绳头，颤巍巍却扎得紧实：“多缠两圈，黄巾的马就撞不断了。”
“王小哥！李县尉的人又往私宅运粮了！” 斥候二牛气喘吁吁跑来，手里攥着个揉皱的粮袋，袋角漏出的粟米颗颗饱满，比流民碗里的野菜粥金贵百倍。“俺跟了半条街，看见他们用的是赵彦原来的黑马车，往李府后院搬，少说有二十袋！” 二牛的声音发颤，去年他爹就是因为抢了半袋发霉的粟米，被李县尉的人活活打死，扔去喂了野狗。
王凯放下手里的拒马图纸，玄甲的甲片蹭过夯土堆，留下道灰印。他往粮仓方向走，远远就看见李嵩的亲兵正把粮袋搬上马车，为首的亲兵斜挎着把铜剑，剑鞘上的铜环叮当作响，脚边还踢着个哭嚎的孩童 —— 那孩子不过五六岁，手里攥着半块树皮饼，显然是想抢粮袋里的米。“住手！” 王凯的声音不高，却让亲兵们瞬间停了手，“赵彦的地窖刚空，你就忙着填自己的私仓？这粮是给流民救命的，不是给你囤着发霉的！”
李嵩从马车上探出头，肥硕的脸上堆着假笑：“王校尉误会了，这是给守城官军留的粮，怕被流民抢了，才先运去俺府里保管。” 他刚要下车，王凯突然上前一步，环首刀的刀鞘撞在马车轮上，发出闷响：“官军的粮册在俺这，昨日刚分过，怎么又多了二十袋？” 李嵩的笑僵在脸上，眼神飘向别处，“这…… 这是赵彦藏的私粮，俺是替县里收着……” 话没说完，二牛突然喊：“俺看见你府里的厨子，昨天用粟米喂鸡！”
流民们闻声围拢过来，有人举着破碗砸向马车，碗片溅在车辕上，发出脆响。“把粮分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立刻涌上去，亲兵们见势不妙，纷纷往后退 —— 他们也怕流民，这些人饿极了，连石头都敢啃。王凯拦住众人，对李嵩道：“把粮交出来，既往不咎。若再敢藏粮，赵彦就是你的下场。” 李嵩咬着牙，只得让人把粮袋搬下来，眼里却藏着怨毒 —— 他早跟张宝的人通过气，怀里还揣着拒马阵的草图，是昨日偷偷临摹的，就等入夜让亲信送给褚飞燕。
处理完粮的事，王凯回到西城门，工匠们正按他画的图纸做拒马。“桑木要截成丈二长，一头削尖，裹上铁叶 —— 那是拆了赵彦府里的旧铁犁，” 王凯蹲在地上，指着图纸，突然想起老栓的话，补充道，“再在拒马顶部绑上干艾草和麻杆，浇上提纯烈酒，万一黄巾步兵想拆拒马，点火就能成火墙，比单靠桑木管用。” 老栓扛着根桑木走过来，喘着粗气：“还是王小哥想得周全！去年就是没这东西，黄巾步兵推着攻城梯就冲进来了！” 旁边的妇女们正围着陶锅熬姜汤，姜块是从城外野地挖的，带着泥，却熬得香气四溢，一个妇人端着碗递给守城士兵：“快喝口暖身子，夜里守岗冷。”
医帐里，张仲景正教流民调治伤的药膏。“艾草煮烂，掺三成提纯烈酒，熬成膏状，敷在伤口上，比猪油管用，还能防感染，” 他边说边搅拌陶锅里的药膏，香气飘出帐外，吸引了不少伤兵。王凯走进来，见一个少年兵正咬着牙撕自己的破衣做绷带，布料粗得像砂纸，便把自己玄甲的内衬撕下来，递过去：“用这个，软和些，还消过毒。” 少年兵愣了，玄甲是军官的信物，哪能随便撕？“校尉，这…… 这太贵重了……” 王凯笑了笑：“甲没了能再做，命没了就啥都没了。” 帐外的流民见了，纷纷把自己的破衣递过来，有的甚至把仅有的棉袄里子拆了，要给伤兵做绷带。
“王校尉可在？” 城门口传来声朗语，一个青衫文士牵着匹瘦马走来，马背上驮着个布囊，文士头戴进贤冠，腰悬青铜剑，面容儒雅，正是魏郡名士辛毗。“某辛毗，字佐治，与安平崔州平是旧交，他说校尉善待百姓，特让某来送情报，还说魏郡的乡勇已在募集，不日就能来援。” 辛毗走进城，见流民们虽面黄肌瘦，却都在卖力干活：老人编草绳，妇女熬姜汤，孩童捡石头，没人偷懒；医帐里没有弃置的伤兵，连老弱妇孺都在帮忙递水、缝补，不禁点头 —— 这乱世里，能让百姓齐心的，定不是寻常人物。
王凯把辛毗请进临时议事帐，帐里只有一张破木桌，两把断腿的椅子，桌上摆着张冀州地图，用炭笔标着密密麻麻的红点。“佐治先生，不知张宝的部曲有何动向？” 王凯倒了碗稀粥，递过去 —— 这是他自己的口粮，里面掺了些粟米，比流民的强些。辛毗接过粥，却没喝，从布囊里掏出张字条：“张宝联络了褚飞燕、张牛角两部。褚飞燕的骑兵今日正午到南门，张牛角的步兵傍晚到东门，合围之势明日清晨便成。更可虑的是，张牛角的部曲昨晚还在魏郡劫掠流民粮车，杀了三个老弱，百姓怨声载道 —— 这正是劝降的机会。”
他说着，铺开信纸，提笔就写：“某辛毗，闻君等本是魏郡流民，为张宝裹挟，非真心作乱。今巨鹿王校尉已备下粟田，凡归降者，每人分田一亩，免赋税半年，伤兵有医，老弱有食。若仍随张宝顽抗，待袁绍麴义至，恐玉石俱焚，君等妻儿老小，皆无生路……” 王凯凑过去看，字迹刚劲，句句戳中流民的要害 —— 东汉百姓最看重的就是土地，有田就有活路，比任何空头承诺都管用。“先生这劝降信，比千军万马还管用，” 王凯叹道，“只是袁绍的麴义快来了，咱们得尽快解了合围。”
辛毗放下笔，指着地图：“褚飞燕的骑兵虽快，却怕拒马和火油弹；张牛角的步兵多是流民，本就不愿作战，见了劝降信，必生异心。只要守住南门和东门，撑到魏郡援军来，就能赢。” 他顿了顿，又道：“某已让崔州平联络清河、安平的名士，若能解巨鹿之围，冀州士族定愿与校尉结盟，共抗袁绍、公孙瓒之流。”
傍晚时分，南门传来马蹄声 —— 褚飞燕的骑兵到了。为首的将领骑着匹黑马，身披皮甲，手里举着杆长矛，声嘶力竭地喊：“王凯小儿！快献城投降！不然俺踏平你的城，杀了你的流民！” 王凯站在城头，突然瞥见城下骑兵手里拿着张图纸，正是他画的拒马阵草图，心里顿时一沉 —— 定是李嵩泄了密！“拒马阵准备！点火油弹！” 他厉声下令，士兵们立刻把拒马顶部的艾草点燃，烈酒助燃，火舌瞬间窜起丈高，把拒马变成了一道火墙。
褚飞燕的骑兵本想按图纸绕开拒马，却被火墙拦住，马匹受惊，嘶鸣着人立而起。“放箭！扔火油弹！” 王凯的吼声落下，箭雨直奔骑兵，火油弹像流星似的砸下去，一个流民弓箭手射出火箭，“嗖” 地命中火油弹，火焰腾地窜起，把骑兵们烧得惨叫连连。褚飞燕见冲锋受挫，气得直跺脚，却也没办法，只得下令撤军，在南门扎营。
入夜后，二牛突然抓着个黑影来见王凯 —— 正是李嵩的亲信，怀里还揣着封没送出去的信，是李嵩写给张牛角的，约好明日清晨开东门献城。“把李嵩带来！” 王凯的声音冰冷，李嵩被押来时，还想狡辩：“校尉，这是诬陷！是他栽赃俺！” 可当亲信把信递给他看时，他顿时瘫在地上，肥硕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俺…… 俺只是想保命…… 张宝说，只要献城，就给俺留条活路……” 王凯看着他贪生怕死的模样，冷笑道：“你想活命，可流民的命就不是命？把他关起来，等破了合围，再听候发落。”
城楼上的火把噼啪作响，辛毗把写好的劝降信交给流民信使，让他们趁夜送到张牛角的营里。王凯、辛毗、张仲景围坐在地图旁，张仲景在清点药材，给伤兵换药；王凯则在修改城防图纸，想在东门也加设火墙拒马。老栓端来三碗热姜汤，姜香混着暖意：“王小哥，辛先生，张医官，快趁热喝，夜里冷。” 阿禾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个新做的稻草人，是用破布和干草做的，递给王凯：“校尉，这个给你，能挡邪祟。”
王凯接过稻草人，心里暖暖的。他看着帐外的流民，有的在城楼值守，有的在磨箭头，有的在给马匹喂料，虽累，却没人抱怨。辛毗放下笔，看着这一切，笑道：“校尉，某总算明白，为何你能让百姓齐心 —— 因为你把他们当自己人。” 王凯点点头，目光落在地图上的袁绍势力范围：“只是袁绍的麴义快来了，咱们得尽快解了合围。”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东门传来号角声 —— 张牛角的步兵到了。可没等他们攻城，营里突然乱了起来，不少士兵举着 “归降” 的木牌，往东门跑来 —— 正是辛毗的劝降信起了作用！张牛角想镇压，却被归降的士兵围住，动弹不得。“打开城门，放他们进来！” 王凯下令，流民们欢呼着打开城门，把归降的士兵迎进来，给他们递姜汤、分粥，像对待自己人一样。
就在这时，斥候突然连滚带爬跑来，脸色惨白：“校尉！不好了！吕布随丁原入河内，已到百里之外，说是要‘助剿黄巾’，实则想趁机夺城！” 王凯握紧腰间的环首刀，刀身映着晨光，亮得晃眼 —— 黄巾合围刚解，袁绍的麴义、吕布的人马又接踵而至，巨鹿城还是没逃出死局。
辛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校尉莫慌，崔州平的魏郡乡勇明日就到，冀州士族也会派兵来援。只要咱们守住民心，就算吕布、袁绍来犯，也能撑下去。” 王凯看着城下归降的士兵和流民们一起加固城墙，看着妇女们给他们熬姜汤，突然笑了 —— 他手里的筹码从来不是兵马，是这些愿意跟着他活下去的百姓。
风掠过城头，带着火油和姜汤的混合气息。王凯对着东方的朝阳，轻轻说了句：“守住这城，守住他们。” 声音不大，却像颗定心丸，让身边的士兵和流民都挺直了腰杆。这乱世里，只要还有人值得守护，就有活下去的希望 —— 哪怕前面是吕布的方天画戟，是袁绍的先登营，他也敢拼一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