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公，这边请。”
黄婉儿的声音依旧平淡，她侧过身，引着李奕走向凤暖阁的侧廊。
这条路，显然不是通往宫外的。
它曲折幽深，越走越是偏僻，两侧的宫墙斑驳，雕梁画栋早已褪去了原本的色彩，透着一股被时光遗忘的腐朽气息。
李奕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
“黄相，我们要去见的人，谱儿很大？”
李奕忽然开口试探。
黄婉儿的脚步没有停，只是淡淡地回一句。
“见了，国公爷就知道了。”
她不说，李奕也就不再问。
他明白了，从黄婉儿嘴里，永远只能听到女帝想让他听到的话。
又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在一座几乎荒废的宫殿前停了下来。
殿门上方的牌匾布满灰尘，但依稀还能辨认出“永宁宫”三个字。
永宁。
好一个讽刺的名字。
这里感受不到丝毫的安宁，只有死寂和阴冷。
“陛下有旨，带吴国公，前来问安。”
黄婉儿对着紧闭的宫门，恭敬地开口。
吱呀——
厚重的宫门被从里面拉开一道缝隙，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嬷嬷探出头，浑浊的眼睛先是看了看黄婉儿。
然后落在李奕身上，充满了警惕和麻木。
“进来吧。”
老嬷嬷的声音干涩刺耳。
黄婉儿对李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等李奕迈步跨入宫门后，她才随同进来。
宫门随之关闭。
门后的院子里杂草丛生，角落里生着的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算是最生机勃勃的代表。
一股混杂着药味和陈腐气味的空气，扑面而来。
正殿的门开着，一个身影坐在主位上，斜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那是一个女人，头发已经花白，随意地用一根木簪挽着，身上的衣物洗得发白。
“黄婉儿，又是你。”
她开口了，声音很轻，带着疲惫。
“你的好主子，又有什么新花样了？这次带来的是毒酒，还是白绫？”
“太后，您说笑了。”
黄婉儿平静的回应道。
“太后？！”
李奕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微微一动。
原来，这就是大周朝名义上最尊贵的女人，当今女帝的生母。
传闻中，先帝驾崩后，她便自请幽居，不问世事。
现在看来，这“自请”的水分，很大。
“是吗？我以为她终于等不及了。”
太后发出一声自嘲的轻笑，缓缓转过头。
她的面容，比李奕想象的还要苍老，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岁月的无情。
那双眼睛，在看到李奕时，陡然亮了一下，随即又暗淡下去，只剩下审视和漠然。
“这是谁？她不喜欢女人了，要再找个面首试试？”
话语间，充满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嘲讽。
“太后。”
黄婉儿不卑不亢地开口，“这位，是新晋的吴国公，李奕。”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镇国公李崇岳与……林婉夫人的独子。”
林婉。
当这两个字落下的瞬间。
李奕清晰地感觉到，眼前这位太后内心那死水般的气息，猛然炸开。
一股混杂着怨毒、悔恨与疯狂的复杂情绪瞬间爆发。
“林婉……的儿子？”
她喃喃自语，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李奕，仿佛要透过他的皮囊，看到他骨子里的血脉。
“哈哈哈！”
突然，她爆发出一阵癫狂的大笑。
笑声凄厉，尖锐，在这座死寂的宫殿里回荡，令人毛骨悚然。
笑着笑着，两行浑浊的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她一边笑，一边哭，状若疯魔。
“该死啊！”
她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指着皇宫深处的方向，破口大骂。
“那个没用的死鬼！他该死！连自己的亲人都护不住，算什么皇帝！”
“还有我那个好女儿！朱凰！她终于肯动手了？”
“派了林婉的儿子来，想做什么？杀我灭口？还是要我把当年的事说出来，好让她有借口除掉更多的人？”
太后情绪激动，身体抖得厉害，言语更是颠三倒四，充满了偏激与妄想。
李奕的天赋感知中，这位太后的精神，已经处于一种极度不稳定的状态。
她的认知里，充满了扭曲的仇恨和被迫害的妄想。
他冷静地看着这个彻底失态的女人，等她发泄完。
良久，太后似乎骂累了。
她喘着粗气，重新跌坐回椅子里，只是那双眼睛，依旧死死地锁着李奕。
“太后。”
李奕终于开口。
“臣今日前来，只想知道一件事。”
他躬身一礼，不疾不徐地问道。
“十五年前，我母亲林婉，究竟因何而死？”
“死？”
太后冷笑道。
“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死的？宫里每天都在死人，我哪有闲心去记一个不相干的人？”
她的回答，充满了尖酸刻薄的恶意。
“你想知道，就去问你的好陛下！我那个孝顺女儿！看她敢不敢告诉你！”
“滚！”
她猛地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地砸在地上。
“告诉朱凰，有本事就自己来！别派一条狗来我面前吠！”
砰！
茶杯碎裂的声音，异常刺耳。
李奕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他看着这个状若疯癫的女人，心中平静，毫无波澜。
女帝让他来，果然不是为了给答案。
而是为了让他亲眼看看，这深宫里的怨气，有多深重。
为了用太后这把疯癫的刀，在他心上狠狠地划上一道。
好让他这把更锋利的刀，带着怒火与仇恨，去为她劈开前路。
真是好算计。
“臣，告退。”
李奕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平静地转过身，向殿外走去。
背后，依旧传来太后断断续续的咒骂声。
走出永宁宫，下午依旧刺眼的日光让他微微眯眼。
黄婉儿仿佛什么都没听到，没看见。
“国公爷，我送你出宫。”
“有劳。”
李奕点点头，与她并肩而行。
回去的路，两人依旧沉默。
但这一次，李奕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他像一个局外人，冷眼旁观着女帝布下的这个局。
女帝想让他当刀。
可他李奕，从来都不是任人摆布的棋子。
就在即将走出这条幽深宫道，重回皇宫主路时。
一直沉默的黄婉儿，忽然用几不可闻的音量开口了。
“你是个聪明人，回家后告诉你父亲。”
“当初登基时，陛下让他杀的那个老宫人，并不是传言中在公主府时，刻薄对待她。”
李奕的脚步不停，人却已侧过头，看向黄婉儿。
而黄婉儿却像是什么都没说一样，依旧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她的声音，继续飘入李奕的耳中。
“而是这个老宫人，与林婉夫人的事，脱不了干系。”
“可惜，他自己乱想，没有告知军师穆清岩一起去。”
“不然，一定会问出很多秘密。”
话音落下，黄婉儿的身影，已经走出了宫道的阴影，融入了前方的光明里。
李奕心中，再次翻起万丈波澜。
父亲李崇岳，误解了女帝的意思，杀了一个和母亲之死有关的关键人物？
还认为她睚眦必报，会找机会鸟尽弓藏，又有自己这个药罐子儿子的牵挂，所以担惊受怕了许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