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站长犹豫了一下,狠了狠心,用温和的语气说道:“《天门新闻》你暂时就不要出镜了。最近风头紧,你先避一避。等你那个……《托尔斯泰与小村姑》的电影上映了,大家关注点转移了,到时候再说。”
由于夏缘形象好,普通话标准,一直以来都是她担任《天门新闻》的播音员。现在,站长说不出镜就不出镜。这根本不是“避风头”,这是变相的处罚。
夏缘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瞬间传遍四肢百骸。这就是机关单位,这就是人言可畏。他们不会为你辩解,只会让你消失。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静静地看着站长,眼神平静得可怕,缓缓说道:“我明白了。”
从站长办公室出来,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黑白色。同事们投来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吧,果然如此”的了然。
夏缘回到座位上,坐了很久。她想起昨晚罗健坚定的眼神,他说,相信我。可是,她该怎么信?她连自己最心爱的工作都保不住了。罗健真的能对抗这铺天盖地的流言蜚语吗?
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她。她不怕被误解,她怕的是,她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最后却还是一场空。她怕自己再次变成那个任人宰割、无法掌控自己命运的原身夏招娣。
不!我不能坐以待毙!一个念头,像黑暗中迸出的一点火星,在夏缘脑海里迅速燎原。
县政府大楼内。罗健一整天都心神不宁。他处理着手头的文件,脑子里却全是夏缘那双惊惶又倔强的眼睛。他知道,这件事对少女的打击有多大。他必须尽快解决。
下午,罗健借着送文件的机会,敲开了县委专职副书记高英旭办公室的门。他没有直接提谣言的事,而是汇报了几个乡镇的企业改制试点问题。汇报完毕,他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李副县长的儿子李卫民,最近好像对咱们县的文化宣传工作很感兴趣,几次三番找广播站的人了解情况。”
高副书记是个聪明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他不动声色地问:“哦?是吗?”
“是啊。”罗健神色如常,“年轻人有干劲是好事,就是有时候方法不太对。听说,为了点男女之间的小事,在外面散播些不实言论,影响很不好。这要是传到市里,别人会以为我们天门县的干部子弟,家风不正。”他把“男女之间的小事”轻描淡写地带过,却把“干部子弟”、“家风不正”这几个字咬得很重。
高副书记的脸色沉了下来。最近县里要递补一名常务副县长,高副书记有意推荐自己的重点培养对象罗健,而李副县长是罗健的竞争对手。李卫民在这个节骨眼上搞事,目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我知道了。”高副书记淡淡地说,“你先出去吧。”
罗健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对付李卫民这种人,不需要自己出面。只要让更高层级的力量介入,让他爹知道这件事会影响自己的前途,李副县长自然会亲手掐灭这把火。他走出办公室,心里稍稍松了口气。他相信,最多不出两天,谣言就会平息。他想把这个消息告诉夏缘,让她安心。可是办公室电话不方便,自己又不能在这个时候跑到广播站去找她,只能忍着。
就在罗健与高副书记交谈的同一时间,在县广播站打印室正上演一场交锋。
天门县的午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闷得人喘不过气。广播站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被晒得蔫头耷脑,连树上的知了都叫得有气无力,一声长一声短地拖着调子,更添几分焦躁。
打印室里,更是像蒸笼,电风扇吹的都是热风。老式打字机清脆而单调的“咔哒”声,混杂着油墨和蜡纸特有的气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年代的催眠曲。
夏缘正低着头,专注地在蜡纸上敲打着明天要播送的新闻稿。汗水顺着她光洁的额角滑落,她只是浑不在意地用手背一抹,继续着手里的工作。
对她这个来自四十年后的灵魂而言,这种纯手动的原始工作方式虽然繁琐,却也有一种能让心静下来的魔力。她早已习惯了在这一声声“咔哒”中,暂时忘却自己格格不入的处境。
正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在打印室门口:“夏缘同志,忙着呢?”
夏缘头也没抬。这略带油滑的腔调,整个广播站只有一个主人——李副县长的宝贝儿子、县汉剧团团长李卫民,这几天经常来这里晃荡。
一个穿着时髦的“的确良”白衬衫、喇叭裤的年轻男人倚在门框上,他梳着这个年代最流行的三七分头,抹了厚厚的头油,在闷热的室内散发着一股甜腻的气味。他上下打量着夏缘,目光里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猎物般的占有欲。
夏缘是整个广播站乃至整个天门县都出了名的美人。她不像这个时代大多数姑娘那样带着点怯生生的质朴,她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落落大方的气质,一双眼睛清亮透彻,仿佛能看穿人心。这种独特的气质,对李卫民这种自诩见过世面的衙内,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有事吗?”夏缘终于刻完最后一个字,她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既没有普通姑娘见到县长儿子时的奉承,也没有半分羞涩。
李卫民被她这淡然的眼神看得心里一痒,他笑着走进来,自来熟地拉过一张椅子,反着坐下,胳膊搭在椅背上,笑嘻嘻道:“也没什么大事。这不是晚上县委大院里有舞会嘛,特地过来请你这个广播站的‘一枝花’去赏个光。”
他的语气与其说是邀请,不如说是通知,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谢谢你的好意,”夏缘的语气客气而疏离,“我手头还有很多稿子没弄完,晚上要加班,就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