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缘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记得很清楚,后世就在这一两年,社会上掀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严打”运动。其中一个引爆点,就是几起牵涉到高干子弟和女明星的“家庭舞会”案件。那些看似时髦的私人聚会,在当时被定性为“流氓罪”,牵连甚广,后果严重。
王美娟性格单纯热情,但对这其中的凶险一无所知。
夏缘思索片刻,认真地看着她:“美娟姐,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觉得,我们还是学生,学校组织的活动参加一下就行了。外面的私人舞会,成分太复杂,最好还是不要去。”
王美娟愣住了,脸上的兴奋褪去,换上了一丝不解和扫兴。她疑惑道:“复杂?能有多复杂?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她撇了撇嘴,“夏缘,你怎么跟那些老古董一个想法?你是从天门县来的,不知道我们京城人是很开放的!”她的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仿佛夏缘的提醒是对她见识的质疑。
夏缘没有再争辩。她知道,有些事情,不亲身经历是不会明白的。她只是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我们现在应该以学业为重。那种场合,不适合我们。”
“行吧行吧,你不去就算了。”王美娟兴致缺缺地摆摆手,转身又去招呼别的同学了。
看着王美娟重新投入热闹人群的背影,夏缘轻轻叹了口气。信息差,是这个世界上最深的鸿沟。她拥有未来的视野,却无法轻易说服一个活在当下的人。她只希望,王美娟的热情,不要把她带向危险的边缘。
站在不远处的陶斯民,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他没有听全她们的对话,只听到“私人舞会”、“成分复杂”几个字眼,但他看到了夏缘脸上那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警示。
她又在做什么?她为什么要去警告王美娟?一个从天门县来的乡下姑娘,怎么会懂京城大院里那些弯弯绕绕?她那副神情,不像是在提醒,更像是在……阻止一场预知的灾难。
夏缘身上的谜团,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每一个细节,都在颠覆他最初通过档案和二叔那里得来的认知。这个夏缘,到底是谁?
舞会的热浪渐渐平息,喧闹的人群分成一小撮一小撮,各自谈笑。陶斯民端着一杯橘子水,靠在食堂的柱子旁,视线却像一根无形的线,牢牢系在角落里的夏缘身上。
陶斯民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橘子水的甜腻在舌尖散开,心里却是一片冰凉的审视。她懂什么?大院子弟间的私人舞会,确实存在一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但那是属于他们那个圈子的潜规则和秘密,外人无从知晓。她一个初来乍到的外地学生,信息渠道从何而来?难道是听了什么捕风捉影的谣言?
不对。陶斯民否定了这个想法。看夏缘刚才的神态,那不是道听途说后的恐慌,而是一种近乎先知的笃定。她不是在猜测,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就好像……她亲眼见过那些舞会最终会酿成怎样的恶果。这个念头让陶斯民后背窜起一阵寒意。
陶斯民想起二叔陶吟寒跟他提过的话:“这个夏缘,是个天才,但她的笔锋老辣得不像个十八岁的姑娘,倒像个在世事里沉浮了几十年的人。”
当时他只当是文学上的夸张。现在看来,或许二叔的直觉比他以为的更接近真相。
舞会散场,同学们三三两两地往宿舍走。夏缘和王美娟走在一起,王美娟显然还沉浸在刚才的谈话里,情绪不高。
陶斯民几步跟了上去,轻声叫道:“夏缘同学。”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她们听到。
夏缘闻声回头,月光洒在她脸上,那双总是清亮如水的眼睛里,此刻竟有几分幽深。夏缘看到是陶斯民,脸上浮现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的微笑,问道:“班长,有事吗?”
“你跳得很好。”陶斯民说。这不是恭维,是事实。她的舞步娴熟流畅,带着一种他从未在同龄女孩身上见过的自信和松弛。
“班长过奖了,主要是你带得好。”夏缘的回答滴水不漏。
王美娟在旁边插了一句:“就是!我们班长可太厉害了!夏缘你俩简直是天生一对……”她话说一半,突然想起夏缘刚才的警告,又觉得此刻的气氛有些微妙,讪讪地闭上了嘴。
陶斯民的目光落在夏缘身上,语气随意得像在闲聊:“你知道大院的舞会?”
夏缘心头一紧: 陶斯民听到了。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睫轻轻垂下,再抬起时,目光坦然地迎上陶斯民的审视:“是啊,美娟姐刚才邀请我,不过我对那些场合没什么兴趣。”
“哦?为什么?”陶斯民向前一步,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他稍稍俯身,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问,“是觉得人多眼杂,还是……成分复杂?”他一字不差地重复了她刚才对王美娟说的话。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夏缘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和他跳舞时闻到的味道一模一样,但此刻,这味道里却多了几分压迫感。
夏缘的心脏猛地一紧,随即被强行稳住。她不能慌。在这个男生面前,任何一丝慌乱都会成为被攻破的缺口。
夏缘忽然笑了,不是刚才那种礼貌的微笑,而是带着几分自嘲和无奈的苦笑。她侧过头,避开陶斯民过于锐利的目光,看向远处操场的影子。她道:“班长,你是在京城长大的,可能不了解我们小地方的情况。”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听起来却格外真实,“我们那里,男女之间拉个手都要被人指指点点。像今天这样的舞会,要是在我们县里,第二天就能传得满城风雨。”
她顿了顿,转回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像是委屈,又像是害怕:“那种私底下的舞会,听着就……就让人害怕。万一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我一个女孩子,以后还怎么做人?”
这番说辞合情合理,完美地解释了一个从保守小地方来的女孩,对“私人舞会”这种时髦又危险的事物所应有的恐惧和排斥。她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弱势、无知、循规蹈矩的位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