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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光义那番如同檄文般的奏陈,余音似乎仍在大庆殿高阔的梁柱间盘旋、震荡。那 “二十八处职缺”、“结党营私”、“独立格局” 的字眼,像淬了毒的冰锥,刺入每个官员的耳中,也刺在曹彬的心头。

殿内死寂,唯有粗重的呼吸声和官袍摩擦的窸窣作响。所有的目光,或明或暗,都牢牢锁在曹彬身上 —— 有人盯着他挺直的脊背,有人打量他握着玉笏的手,等待着这位刚刚攀上权力高峰、尚在新婚燕尔的枢密副使,将如何应对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是惊慌失措?是怒不可遏?还是…… 黯然退让?

曹彬缓缓吸了一口气,那带着大殿深处阴冷的空气顺着喉管滑入胸腔,像一块凉玉压在翻涌的血气上。他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指节深深嵌入玉笏边缘的云纹里,泛出几分青白 —— 这是他在战场上克制杀意时才有的习惯。眼帘微微垂下,遮住眸底一闪而过的戾气,只留两道平直的眉峰,依旧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愤怒吗?何止是愤怒。赵光义这一击,哪里是单纯的争权?分明是要将他曹彬钉死在 “植党营私” 的耻辱柱上 —— 否定他在西川两年的浴血奋战倒也罢了,竟连他安抚流民、修复水利、重建吏治的心血,都要一并踩在脚下,斥为 “庸碌因循”。他眼前甚至闪过西川百姓捧着新收的粟米、对着他躬身致谢的模样,那温热的眼神与此刻大殿的冰冷形成刺人的对比,让胸口的火气又窜高了几分。

但他逼着自己闭上眼,转瞬又睁开,眸底的躁动已淡去大半。不能怒。他太清楚赵光义的手段了 —— 对方就是等着他失态,等着他拍案而起,好坐实 “恼羞成怒、心虚气短” 的罪名。一旦情绪宣泄出口,便是落入了对方精心布下的圈套,不仅自己百口莫辩,连西川那些兢兢业业的属吏,也要跟着遭殃。他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笏内侧的细纹,那是多年持笏磨出的温润触感,像一种无声的提醒,帮他稳住心神。

他的脑中飞速运转,如同渭水畔日夜不停的精密水力磨盘,将赵光义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措辞都碾碎了细细筛过。赵光义打的是 “吏治革新”“长治久安” 的旗号,这八个字冠冕堂皇,占尽了道德与法理的制高点。若是直接反驳 “革新” 的必要性,便是自曝其短,坐实 “维护私党、不顾大局” 的指控。那么,突破口究竟藏在何处?

磨盘转动的间隙,一个念头陡然清晰 —— 在于 “时机” 与 “方法”!赵光义要的是 “破而后立”,是大刀阔斧的快刀斩乱麻,可他曹彬亲眼见过西川的 “乱麻” 是如何缠绕的!

一个冰冷的声音在心底响起,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意:“若非你赵光义在朝中纵容,甚至暗中默许王全斌纵兵劫掠、克扣粮饷,西川何至于平定后又爆乱?我曹彬何需放弃汴京的安稳,寒冬腊月里披甲执锐,顶着蜀道的风雪再入蜀地?” 他想起自己率军平叛时,看到的是被烧得只剩残垣的村落,是饿得面黄肌瘦的孩童,是握着断刀、眼神绝望的降卒 —— 这些都是王全斌留下的烂摊子!而他用了近一年时间,靠着那些被赵光义斥为 “庸碌” 的属吏,一点点收拢流民、发放粮种、修复堤坝,才让西川勉强有了生气。“如今疮痍刚复,你倒跳出来指责我用人不当?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

这念头如毒蛇般啃噬着他的理智,让他攥着玉笏的手又紧了紧。可他知道,这话绝不能宣之于口。晋王是宋王殿下的亲弟弟,直接指责他,便是 “以下犯上”,是取死之道。他缓缓抬眼,目光扫过殿内屏息的百官,又落回御座方向,唇角几不可察地抿了抿 —— 必须将这份汹涌的控诉,像裹药一样裹在客观、理性的陈述里,不用明说,只需把西川的实情铺开,把 “前车之鉴” 摆出来,让在场的人自己去品,自己去想。

电光火石间,策略已定。胸腔里的火气渐渐沉了下去,化作一种冷静的坚定。他攥着玉笏的指尖悄然松开些许,不再将那冰凉的玉石攥得泛出冷白,连呼吸都比刚才平缓了几分,鼻翼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曹彬动了。他一步踏出班列,步幅平稳,玄色官袍的下摆随着动作微扫地面,没有半分仓促。双手捧着玉笏举至胸前,先向御座上的小皇帝躬身,再转向蟠蛟金座上的赵匡胤,腰脊弯得恰到好处 —— 既显恭谨,又不失武将出身的挺拔。低头时,能看到他鬓角的发丝纹丝不动,连呼吸都压得极轻,生怕惊扰了殿内的寂静。

“臣,曹彬,有本奏。”

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如同磐石投入激流,瞬间镇住了大殿内躁动不安的气氛。说话时,他缓缓抬眼,目光先掠过御座,再扫向两侧百官,眼神沉静得像深潭,与赵光义方才的激昂慷慨相比,这份平静反而透着更足的底气。

赵匡胤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曹卿有何见解,但讲无妨。”

曹彬直起身,并未立刻看向赵光义,而是面向百官,双手仍捧着玉笏,指尖轻轻扣在笏板边缘。他先朝赵光义的方向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却未达眼底,语气甚至带着几分客气:

“晋王殿下心念国事,高瞻远瞩,提出整饬西川吏治,臣…… 深表赞同。”

此言一出,殿内响起几声细微的惊咦。连赵光义都微微挑眉,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 他显然没料到曹彬会如此 “顺从”。

但曹彬紧接着的话,便让所有人明白,这仅仅是先礼后兵。他收回看向赵光义的目光,重新落回百官身上,扣在笏板上的指尖轻轻一顿,语气也沉了几分:

“殿下所言,‘吏治清明,乃国朝根基’,此乃至理名言,臣亦拳拳服膺。” 他先是肯定了对方的原则,随即话锋如同绵里藏针,陡然转折,“然 ——”

这个 “然” 字,他咬得略重,同时抬眼看向御座,眉峰微挑,眼神里多了几分恳切,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心神。

“—— 臣以为,治国如医病,需对症下药,更需把握时机,循序渐进。用药过猛,时机不当,良药亦成剧毒!”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赵光义,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沙场宿将洞察虚实的锐利,像两把无形的刀,轻轻刮过对方的脸。说话时,他握着玉笏的手微微前倾,仿佛在将自己的担忧 “递” 到众人面前,“晋王殿下所言‘破而后立’、‘雷霆之举’,若施于今日之西川,臣忧心忡忡,恐非但不能收革故鼎新之效,反而会如抱薪救火,引爆积弊,招致倾覆之大患!”

“危言耸听!” 赵光义忍不住冷声打断,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曹枢相莫不是想以‘稳定’为名,行庇护旧部之实?”

曹彬并不动怒,反而微微摇头,眉峰轻轻蹙起,脸上露出一丝近乎悲悯的神情 —— 那神情不是装出来的,是想起西川百姓时的沉郁,让赵光义看了更觉心头火起。他抬手按了按玉笏,像是在按捺什么,随即转向御座,声音带着一种亲历者才有的沉重与权威,响彻大殿:

“陛下,大将军,诸位同僚!” 他环视众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稍作停留,像是要让他们看清自己眼中的恳切,“晋王殿下言西川已‘大乱已弭’,可依‘承平’之策治理。此言,恕臣不敢苟同!”

“西川表面确已平定,孟昶俯首,全师雄授首。然,大乱初平,非是承平!” 他重重强调了这两个词的区别,说话时向前踏出半步,双手捧着玉笏微微下沉,姿态更显郑重,“蜀道艰难,战火连绵两载!民生凋敝,十室九空者不在少数!百姓惊魂未定,如同惊弓之鸟,对官府之信任,脆弱如累卵!此等情势,绝非汴京坐在高堂之上,仅凭几份文书所能深切体会!”

他踏前一步,目光灼灼,像是要穿透大殿的墙壁,看到千里之外的蜀地山水。握着玉笏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又泛起了白 —— 那是想起百姓苦难时的激动:“此时此刻,西川官府第一要务,非是标新立异,追求所谓的‘开拓进取’!而是安抚!是稳定!是与民休息!”

“现今西川各级官吏,晋王指责其多为‘临时委任’、‘留用之旧吏’。不错,此乃实情。” 曹彬坦然承认,说话时微微垂眸,像是在回忆那些属吏的模样,随即又抬眼,语气坚定地为其正名,“然,正是这些‘临时之官’,在叛军蜂起、局势危殆之际,未曾弃城而逃!正是这些‘留用之吏’,在王师抵达之前,勉力维持着地方不至彻底崩坏!他们或许不善言辞,不通权变,甚至有些‘才具平庸’,但他们熟悉本地民情,知百姓疾苦所在!他们在战后的废墟上,组织流民返乡,发放粮种耕牛,修复水利,审理冤狱……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琐碎,却是在一点一滴地重塑朝廷威信,缝合战争创伤!”

他的声音愈发激昂,握着玉笏的手不自觉地扬起些许,像是在比划那些琐碎却重要的事务:“他们存在本身,其延续性,其稳定性,便是安抚西川民心最重要、最不可替代的基石!若依晋王所奏,行此疾风暴雨般的大规模撤换,无异于自毁根基,自乱阵脚!”

说到这里,曹彬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锐利,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直刺赵光义。那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冰冷的质问,让赵光义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说话时,他向前踏出第三步,整个人的气势都提了起来,像是在战场上面对敌军主将:

“新官不明地理,不谙民情,更不知西川民心脆弱之根源所在!若其施政稍有不慎,或是急于求成推行所谓‘新政’而加重民负,或是手段粗暴激起民怨…… 前车之鉴,血迹未干!难道诸位忘了,去岁那场席卷蜀地的二次叛乱,是如何星星之火,终成燎原之势的吗?!”

“前车之鉴,血迹未干!”

“二次叛乱!”

这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大殿之中!曹彬说完,微微喘了口气,胸膛起伏了两下 —— 这是他全程唯一一次显露出情绪波动,却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想起叛乱惨状的痛心。

没有人是傻子!去年西川全师雄之乱,根源就在于北路军王全斌等人的暴行!而王全斌是谁的人?纵然不是晋王直接指使,也绝对与他脱不了干系!正是那场叛乱,让刚刚平定的西川再陷兵火,让朝廷不得不再次派出大军,让曹彬不得不中断在汴京的休整,紧急入蜀平叛!

曹彬此刻旧事重提,虽未明言责任在谁,但一句 “前车之鉴”,一句 “血迹未干”,已将所有矛头,无声无息地引向了当初纵容甚至可能推动北路军跋扈的晋王一系!

这哪里是在陈述维稳之理?这分明是在百官面前,狠狠地撕开了赵光义那 “忧国忧民” 的面皮,露出了其下可能存在的、为了权争而不惜牺牲国家利益的真实面目!

你晋王当初捅出的篓子,我曹彬替你擦了屁股,稳定了局面。如今屁股刚擦干净,你就要把我稳住局面的人一脚踢开,还要反咬我一口说我弄得不好?天下岂有此理!

这一刻,无数道看向赵光义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原先可能被他说动的部分官员,此刻也陷入了深思。曹彬将这些目光尽收眼底,紧绷的肩线悄悄放松了些许,握着玉笏的手也恢复了平稳 —— 他知道,火候已到。

他再次转向御座,深深一揖,腰弯得比之前更低了些,鬓角的发丝垂落下来,遮住了部分脸颊,只留平稳的声音传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故,臣恳请陛下、大将军!西川吏治确需整顿,然当时时渐进,以考核、监察为主,汰劣存优,而非行此不分青红皂白、一概推翻之险策!当下之西川,稳定压倒一切! 万望陛下、大将军明察秋毫,以社稷为重,以生民为念,暂缓此大规模人事变动之议!待西川元气真正恢复,民心彻底归附,再行深入整顿,方为万全之策!”

言毕,他躬身不起,眼帘微垂,目光落在御座前的金砖缝隙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唯有握着玉笏的手,依旧保持着端正的姿势,一动不动 —— 那是等待裁决时的恭谨,也是胸有成竹的沉稳。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一场关于西川命运,也关于两位当朝巨擘权势消长的激烈交锋,已然图穷匕见。所有的压力,此刻都汇聚到了那蟠蛟金座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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