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七安的脚步在石阶上轻轻落下，仿佛怕惊扰了这片沉睡万古的寂静。门户之内，空气凝滞如铅，每一口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他抬眼望去，四壁斑驳，刻满早已失传的符文，那些线条如同活物般缓缓蠕动，在昏暗的光晕中交织成一片迷离幻影。
华瑶紧随其后，指尖微颤地抚过墙面。“这……不是天然形成的遗迹。”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空气吞噬，“是人为封印的东西。”
“我知道。”钟七安低语，目光落在前方那块半埋于尘土中的石碑上。碑面裂痕纵横，却仍清晰可见两个古篆——“天魔”。
他蹲下身，袖中滑出一卷残破的羊皮纸，正是玄冥子临别前塞入他掌心的那一角。纸页泛黄，墨迹模糊，但其中一段符文与石碑底部的图案隐隐呼应。他的指腹沿着纹路摩挲，心头忽地一震。
“这不是诅咒。”他喃喃道，“是铭文……记录着某种契约。”
华瑶走近，灵识悄然探出。刹那间，一股浩瀚的记忆洪流自石碑中奔涌而出，直冲她识海。她闷哼一声，踉跄后退，唇角溢出一丝血线。
“别碰它！”钟七安猛然将她拉回，手臂横挡在她身前。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他死死盯着那块看似静止的石碑——刚才那一瞬，他竟从残页与石碑共鸣中窥见了一幅画面：漫天星陨，大地崩裂，无数人族修士以自身精魂为引，铸造出一道通体漆黑、双目赤红的存在。
那是……天魔？
“你说什么？”华瑶喘息未定，眼神却亮得惊人，“你是说，天魔并非邪祟？而是……我们祖先创造的武器？”
钟七安没有回答。他的心跳如擂鼓，脑海中翻腾着家族覆灭那夜的火光。那时长辈们拼死守护的典籍里，也曾提及“天魔降世，苍生涂炭”，可如今看来，真相或许截然相反。
“如果真是如此……”他缓缓抬头，望向深处那座悬浮于虚空中的巨大阵盘，“历代劫难，为何总围绕天魔展开？谁在引导这一切？”
华瑶扶着墙站稳，眼中浮现出复杂之色。“也许，并非有人引导，而是……循环本身就在推动一切。”
话音未落，地面忽然震颤。阵盘光芒大作，一圈圈涟漪自中心扩散，映照出无数重叠的画面——
一座城池在烈焰中化为灰烬；
一名白衣女子手持长剑，斩断通往星空的阶梯；
一个孩童睁着眼睛，瞳孔中倒映着整个世界的崩塌……
“这是……轮回？”华瑶声音发抖。
“不止一次。”钟七安盯着最后一幕，喉结滚动，“每一次，都是同样的灾难，只是时间、地点、人物不同。但核心不变——门户开启，天魔现世，然后……毁灭。”
他们的视线同时落在阵盘中央那个模糊的人影上。那人背对众生，立于门户之前，手中握着一把形状诡异的钥匙。
“混沌神体……”钟七安低声念出这个名字，仿佛它本就藏在他血脉深处。他不知为何会知道这个词，就像梦中曾无数次触摸过那把钥匙。
华瑶忽然蹙眉：“你说……唯一能控制门户的是混沌神体？可我们之中，并无人拥有这种体质。”
钟七安沉默。他想起玄冥子曾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说：“你走的路，比你想的更早开始。”当时不解其意，此刻却如寒针刺骨。
“时间不多了。”他忽然道。
“你怎么知道？”
“我能感觉到。”他指向头顶——那里原本空无一物的穹顶，此刻竟浮现出一根由光构成的香柱，正缓缓燃烧。仅剩三分之一。
“一炷香的时间查明真相，否则永困于此。”他冷笑，“倒是贴心的设计。”
华瑶咬牙：“那就争分夺秒。”
两人并肩前行，踏入阵盘所在的核心殿堂。四周墙壁浮现出全息投影，不断播放着过往的劫难片段。每一场灾厄，结局皆同：世界重启，记忆湮灭，唯有门户与天魔留存。
“所以……这不是偶然。”华瑶声音颤抖，“这是被设计好的循环。每一次重生，都会产生新的变数，新的‘英雄’与‘恶魔’，但实际上……我们都只是棋子。”
钟七安闭上眼。他仿佛看见自己家族的祖祠在火中倒塌，父亲临终前紧紧攥住他的手，嘴唇开合，却始终未能说出那句遗言。
现在他懂了。他们不是因背叛而亡，而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我们必须打破这个循环。”他睁开眼，眸光如刀。
华瑶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容凄美。“可若循环本身就是天道规则的一部分呢？我们反抗，是否也只是命运预设的一环？”
钟七安不答。他走上前，试图触碰阵盘边缘的符文环。指尖刚触及，整座殿堂骤然轰鸣！
“警告！未经授权者不得接近核心！”一道冰冷的声音响彻空间，非人非机械，似从远古传来。
华瑶惊呼：“快退！”
太迟了。阵盘爆发出刺目金光，一道光束直射华瑶眉心！
“不——！”钟七安扑过去，却被无形屏障弹开。他疯狂撞击结界，拳骨碎裂也不觉痛。
华瑶的身体悬空而起，双眼紧闭，脸上浮现出古老图腾般的纹路。她的衣袍无风自动，周身气息节节攀升，却又极不稳定，仿佛随时会炸裂。
“守护者继承仪式启动。”那声音再度响起，“血脉认证通过，记忆灌输开始。”
“放她下来！”钟七安怒吼，“你们凭什么决定她的命运！？”
“她是初代守护者的转世之躯。”声音漠然，“宿命早已注定。”
“胡扯！”他抽出腰间短刃，一刀斩向结界。刀锋崩裂，火花四溅，屏障纹丝不动。
华瑶口中开始吐出晦涩难懂的语言，像是某种失传已久的祷言。每一个音节落下，殿堂内的符文便亮起一分，仿佛整个遗迹正在苏醒。
钟七安跪倒在地，双手撑地，指甲抠进石缝。他不能失去她。不能再眼睁睁看着重要之人消逝。
不行……绝不能再重演一次。
他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双手结印，口中默念起家族禁术——《九幽封灵诀》。此术可短暂镇压暴走的能量，代价是施术者寿元折损十年。
血雾弥漫，化作一道赤色符箓，贴向华瑶额头。
“给我……镇！”
轰然巨响！符箓与光束激烈对抗，空气中撕裂出道道裂痕。华瑶的身体剧烈抽搐，终于缓缓下降，落入钟七安怀中。
他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她微弱的呼吸。还好……还活着。
可就在这时，他眼角余光瞥见——方才贴附在华瑶眉心的符箓边缘，竟浮现出一道极其隐秘的印记。
那是一枚螺旋状的符号，中心嵌着一颗星辰，外围环绕着七道波纹。
钟七安心头剧震。这个图案……他在哪里见过？
记忆如潮水涌来——幼年时，母亲曾在月下为他诵读家训，末尾一页便绘有此图。彼时他不懂其意，只记得母亲神色哀伤，轻声道：“七安，若有朝一日你见到此印，切记……不可承继。”
后来家族遭劫，那本书再不见踪影。
而现在，它竟出现在自己施展的秘法之中？
“难道……”他低头看向昏迷的华瑶，又望向阵盘中央仍在闪烁的投影，“混沌神体……与我钟氏血脉有关？”
殿堂恢复平静，唯有一缕余光映照在两人身上。那炷香，尚剩一线未燃尽。
华瑶睫毛微动，似将醒来。
钟七安俯身，轻声唤她：“华瑶……醒醒。”
她缓缓睁眼，目光空茫，仿佛穿越了万载光阴。良久，她才聚焦在他脸上，嘴唇微启。
“我看到了……”她嗓音沙哑，“初代的记忆……还有……你。”
“我？”钟七安一怔。
她点头，手指颤抖地指向阵盘深处。“你说得对……天魔是武器。但它的真正使命，不是对抗天灾……而是封印‘它’。”
“它？”
“一个存在于时空夹缝中的存在。”她闭上眼，似在承受巨大痛苦，“每一次循环，都是为了延缓它的苏醒。而守护者……必须牺牲自我，才能完成封印。”
钟七安浑身僵硬。他忽然明白为何历代守护者皆无善终。
“那你现在的状态……是不是意味着，你已经接受了使命？”他问得很慢，仿佛害怕听到答案。
华瑶没有立刻回答。她挣扎着坐起，靠在他肩上，声音几近耳语：“我不知道……但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觉醒。”
钟七安搂紧她，目光却越过她肩头，望向阵盘最深处。那里，一道新的门户正悄然浮现，门缝中透出猩红光芒。
与此同时，他手腕内侧突然传来一阵灼痛。低头一看，皮肤之下，竟有细小的金色纹路悄然蔓延——正是那枚螺旋星辰印！
他猛地攥紧拳头，强行压下异样。
不能让她知道。至少现在不能。
“还能走吗？”他柔声问。
华瑶点头，试着站起来，脚步虚浮。钟七安扶住她，一步一挪地走向出口。
可就在他们即将踏出殿堂之际，身后传来一声轻响。
咔哒。
像是锁链断裂的声音。
两人回头。只见阵盘中央，那柄象征钥匙的虚影，竟缓缓转向，直指钟七安！
“检测到混沌神体波动。”那冰冷声音再次响起，“权限重新评估中……”
钟七安瞳孔骤缩。
糟了。
他拉着华瑶疾步后退，却发现来路已被石门封锁。四周空气开始扭曲，时间流速变得紊乱——有的地方沙漏飞速流逝，有的却停滞不动。
“我们被困住了。”华瑶靠在墙上，脸色苍白。
“不。”钟七安盯着那柄指向自己的钥匙虚影，缓缓摇头，“是我们触发了真正的机关。”
“什么意思？”
“也许……”他苦笑，“从我破解残页那一刻起，我就不再是旁观者了。”
华瑶怔住。“你是说……你也和这场循环有关？”
钟七安没有回答。他只记得玄冥子最后一次见他时说的话：“孩子，有些真相，知道得太早，反而是一种诅咒。”
当时他不明白。现在，他宁愿永远不明白。
“听我说。”他转身面对华瑶，双手捧住她的脸，“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答应我——不要相信任何突然出现的记忆，哪怕是来自‘初代’的。”
“为什么？”
“因为……”他深深吸气，“如果循环会变异，那么记忆也可能被篡改。我们看到的‘真相’，未必是真的。”
华瑶凝视着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随即化为坚定。“我相信你。”
钟七安心头一暖，却又更添沉重。这份信任，他怕自己终有一日无法承受。
钥匙虚影缓缓下沉，融入地面。紧接着，整座殿堂的地砖开始移位，拼凑出一幅巨大的星图。
星图中央，赫然是两枚交叠的印记——一枚是守护者的徽记，另一枚，则与钟七安皮肤下蔓延的纹路完全一致。
“双生之钥……”华瑶喃喃道，“原来如此。一个人开启门户，另一个人关闭它。两者缺一不可。”
钟七安盯着那交错的符号，心中掀起惊涛骇浪。若真如此，那么历代循环中，是否也曾有过像他们这样的二人组合？而那些人的结局……又是什么？
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如果每次循环都有新的变异……那么这一次，最大的变数是什么？”
华瑶望着他，眼中映出他的身影。
“是你。”她说，“是你出现在这里。”
钟七安浑身一震。
就在此时，他体内那枚印记突然灼烧起来，仿佛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与此同时，华瑶怀中的玉佩无端碎裂，碎片落地瞬间化为灰烬。
风起了。带着远古的呜咽。
殿堂深处，那扇新出现的猩红门户，缓缓开启了一道缝隙。
从中，传出一声低笑。
“终于……等到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