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溺在万丈冰海之底,正对抗着巨大的水压与刺骨的严寒,一寸寸、一丝丝地,艰难地向上浮升。每一次试图冲破那厚重粘稠的黑暗帷幕,都耗尽了刚刚凝聚起的精神力量。终于,在仿佛经历了无数个轮回的挣扎后,林忆那浓密的眼睫如同负伤的蝶翼,剧烈地颤抖了数下,才终于挣脱了那沉重的束缚,缓缓地、艰难地掀起了一道缝隙。
然而,重见光明的瞬间,率先席卷而来的并非庆幸,而是一股足以将人意识再次撕碎的、无处不在的剧烈痛楚。
身体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而是变成了一件被暴力碾碎后又由拙劣匠人勉强拼接起来的残破陶俑。经脉之中,原本应如北冥冰川核心深处那万年玄冰融水般,带着磅礴生机与凛冽寒意顺畅奔流的玄冰魂力,此刻变得异常粘稠、滞涩,如同混杂了无数冰碴与砂石的泥泞洪流。每一次微弱的心跳搏动,甚至仅仅是意念试图引导魂力,都像是在强行拉扯着无数根深深嵌入经脉壁、连接着敏感神经的纤细却坚韧无比的冰丝,引发从四肢百骸传来的、尖锐到令人牙酸的抽痛与撕裂感。丹田气海之内,那曾经如同冰川般浩瀚稳固的精纯魂力源泉,此刻竟是一片近乎死寂的“空无”,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蔓延至灵魂的空乏与虚弱,仿佛生命的根基都被撼动。喉咙里更是火辣辣的,如同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过,每一次吞咽,都带着血腥味的刺痛。
然而,这具身躯所承受的极致痛苦,在意识彻底挣脱混沌、恢复清明的刹那,竟被一股更强烈、更原始、近乎本能的冲动强行压制了下去。
他的脖颈僵硬得如同冻结的岩石,根本无法灵活转动,只能竭力地、极其缓慢地,用尽全身残余的力气,将头颅偏向一侧。那双尚有些模糊、焦距涣散,却已然迅速恢复了惯有沉静与深邃的眼眸,在视线勉强清晰的瞬间,便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急切地、甚至是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牢牢锁定了身旁另一道静静躺卧的、毫无声息的身影——沈炎。
当目光终于捕捉到沈炎那张依旧苍白得没有半分血色、却不再呈现出令人绝望的死寂青灰的面容时,林忆胸腔中那颗因紧张而几乎凝滞的心脏,才几不可察地、沉重地搏动了一下,紧绷欲裂的心弦随之松弛了微不可见的一丝。他能清晰地“听”到,或者说感知到,月灵那持续不断、如同涓涓细流般温和而坚韧的琴音,正化作无形的生命之丝,萦绕在沈炎周身,小心翼翼地维系着。沈炎体内那原本如同狂风暴雨中、随时会彻底熄灭的残烛般的生机之火,此刻虽然依旧微弱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却终于不再继续滑向那万劫不复的死亡深渊,而是维持在了一种极其脆弱、岌岌可危的平衡之上。
可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放松,仅仅维持了不到一次完整呼吸的时间。
就在他确认沈炎暂时摆脱了最直接的死亡威胁的刹那——
那曾经在他自身魂力与沈炎冰狐武魂本源以一种超越理解的方式强行交融、共同构筑那毁灭性一击时,如同决堤的天河之水般,不容抗拒地、蛮横地涌入他意识最深处,却又因当时情况危急而被强行压抑下的记忆洪流——那些交织着琥珀色暖阳的温馨与血色黑夜的残酷碎片,那些在无尽雪原与阴暗沼泽中孤独跋涉、承受着非人痛苦与诅咒折磨的瘦小身影——此刻,在他心神稍有松懈的瞬间,竟再次不受控制地、带着远比之前清晰百倍的细节,翻涌着、咆哮着,在他脑海中轰然回放!
那洒满金色阳光的宁静庭院中,追逐着自身冰狐武魂虚影、发出银铃般清脆笑声的瓷娃娃……
那被无尽血色与凄厉惨叫笼罩的恐怖之夜,被至亲用尽最后力气推开、怀中猛地被塞入那沉重而灼热的“圣物”时,那双瞬间被巨大恐惧、茫然与无助彻底淹没的、漂亮得如同琉璃的眼眸……
那在冰原呼啸的暴风雪中,因体内诅咒毫无预兆地爆发,而只能死死蜷缩在冰冷岩石角落、用牙齿将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却硬生生将痛苦呜咽压抑在喉咙深处的、颤抖不止的瘦小身影……
每一幅画面,都像是一把冰冷彻骨、淬着世间最烈剧毒的匕首,以最精准、最残忍的角度,一遍又一遍地狠狠剜在他的灵魂之上!尤其是最后,沈炎那冰狐武魂本源在濒临彻底溃散、向他传递出那充满了无尽委屈、孺慕、依赖与绝望祈求的、源自灵魂本源的呜咽悲鸣……那种毫无保留的脆弱与颤抖,与他平日里那副冰冷孤僻、将所有情绪都深藏在厚重冰层之下、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坚硬外壳,形成了如此惨烈、如此令人心碎的巨大反差!
这一切真相的沉重,远超世间任何酷刑,远比此刻他身体所承受的经脉寸断之痛,要更加深刻,更加锥心刺骨,更加……难以承受。
林忆的眼神,几乎是肉眼可见地、迅速地黯淡、沉郁了下去,仿佛所有的光亮都被那翻涌而至的沉重记忆所吞噬。那原本因刚刚苏醒而尚存的一丝茫然与恍惚,被一种深不见底的、混合着滔天巨浪般的悲悯、蚀骨灼心般的痛惜、以及一种仿佛瞬间压垮了双肩的、无比沉重的责任感所取代。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干燥的唇瓣摩擦着,似乎想说什么,想问什么,但最终,所有涌到唇边的话语,都在这样赤裸而残酷的事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轻飘,最终只能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量的沉重叹息,无声地逸出他干裂的唇瓣。
他没有去询问那场战斗最终的结果,没有去关心自己这具残破身躯的具体伤势,甚至没有去关注周围的环境。他只是静静地、近乎凝固地躺在那里,深邃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一般,久久地、一瞬不瞬地停留在沈炎那沉睡的、苍白的侧脸上。那目光复杂至极,仿佛要通过这无声的、深沉的凝视,穿透那层脆弱的冰壳,分担一些那沉睡之人自年幼时便被迫背负起的、过于残酷的过往与那如影随形的、恶毒的血脉宿命。
“林忆,先喝点水。”
月灵那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却又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哽咽与疲惫的声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响起。她跪坐在他身侧,双手捧着一个简陋的水囊,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易碎的琉璃艺术品,将囊口缓缓凑到林忆那干裂的唇边。
林忆几乎是下意识地、顺从地微微张开了嘴。温热的清水如同甘霖,缓缓浸润了他那如同被火焰灼烧过的干涩刺痛的喉咙,带来了一丝短暂而珍贵的舒缓。然而,他全部的注意力,那刚刚苏醒尚且脆弱的精神核心,似乎依旧被牢牢地禁锢在那些不断翻涌、冲击着他心神的沉重记忆,以及眼前同伴那即便在沉睡中也无法完全舒展的、萦绕着痛苦与脆弱的眉宇之间。他伸手接过水囊的动作显得有些迟缓而无力,指尖甚至在触碰那冰冷的囊身时,不受控制地流露出轻微的颤抖——这不仅仅是身体极度虚弱的表现,更是一种心神遭受了巨大冲击与震撼后,难以平复的余波。
他无比清晰地记得,在那“冰狐玄莲破”悍然爆发、贯通天地的瞬间,体内两种属性迥异却被迫融合的魂力被如何蛮横地抽取、压缩、最终超越一切极限宣泄而出时的感觉——那不仅仅是对魂力储备的彻底掏空,更是对生命本源与灵魂根基的一种近乎毁灭性的撼动与透支。而沈炎,在那样的情况下,为了爆发出那逆转绝境的力量,所付出的代价,只会比他更加惨烈,更加……触及根本。
身体的剧痛与记忆中沈炎那惨痛过往带来的心理沉重感,如同两条来自幽冥的冰冷枷锁,一重束缚着残破的肉身,一重缠绕着震颤的灵魂,死死地交织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身上与心头。苏醒,并未带来丝毫的解脱与轻松,反而像是一把钥匙,开启了一扇通往更加真实、更加残酷世界的大门,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了他们此刻处境的岌岌可危,以及未来所要面对的道路,是何等的漫长、黑暗与布满了未知的险阻。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那少许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慰藉;也任由那份沉甸甸的、源自对同伴过往苦难的深刻理解、对眼前重伤现状的无力、以及那新生出的、无法割舍的沉重责任,如同最深刻的烙印般,带着灼热的温度与冰冷的触感,一并深深刻入了他苏醒后的、第一个清醒的认知之中,再也无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