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个身，枕头底下的《农村金融服务手册》硌着头。他拿出来翻开，正好看到 “小额信贷与产业扶贫结合模式” 那页。手指划过 “风险共担机制”，忽然想起肉牛保险里的风险池 —— 或许，兴泉村的法子，就在这盐碱地和死水潭里。前世只在报表上见过这些词，这辈子要亲手种到这片地里，不过这村养牛真的行吗？还是得实地调研啊。
鸡叫头遍时，王兵才迷糊睡着。梦里又回到舅舅家院子，芦花鸡在脚边叫，妈喊他吃饭，锅里飘着玉米饼香。可转身一看，院子里的地变成了白花花的盐碱地，老妈的身影慢慢模糊在扬起的土里。
清晨被冻醒，窗玻璃上结着层薄霜。王兵搓着冻僵的手推开门，焦玉良正在院里清理垃圾，手里拿把锈锄头。“把这儿拾掇拾掇，看着也利索点。” 老焦抬起满是胡茬的脸。
王兵回屋翻出带来的手套：“我来。”
两人挥着锄头干了俩钟头，总算把院子里的垃圾清得差不多。刚直起身，刘文祥骑着摩托车回来了，车后座绑着个大箱子。“市水利局的朋友帮忙联系的，水质检测仪！” 他眼睛发亮，“今天就能测井水！”
三人扛着仪器往村西头老井走。路过张老五家，院墙里传来狗叫声。王兵停下，看见个歪脖子土坯房的窗户破了个洞，露出双警惕的眼睛。“张老五，出来！” 焦玉良喊，“新来了王干部，给咱测井水！”
窗户后的眼睛闪了闪，没动。
王兵从包里掏出笔记本：“听说你家娃前阵子发烧一直不好？我在市里认识一些医疗专家，说不定能帮上忙。”
沉默半天，吱呀一声，破木门开了道缝。张老五探出头，脸上有道长疤，手里攥着根木棍：“你们…… 真能管？”
“先测水。” 王兵举起检测仪，“要是水有问题，咱就修净水设备；修不好，就引新水。”
张老五的手松了松，木棍当啷掉在地上。他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怯生生的小男孩，脸蛋上还有没退的红晕。“井在那边。” 他瓮声瓮气地说，头前朝村西头走。
老井周围结着层薄冰，井绳磨得只剩几根麻线。刘文祥把检测仪的探头放下去，王兵看见井壁上结着层白花花的碱霜。“ph 值 9.3，超标快两倍。” 刘文祥盯着显示屏，声音发颤，“这水根本不能喝。”
张老五蹲在井边，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里。“我就说娃咋总生病……” 他忽然用拳头捶井台，“前几年砖窑老板跑了，留下这口毒井，没人管！”
王兵拍了拍他的肩膀：“饮水工程的款批了一半，剩下的我回局里想想办法。” 他掏出笔记本，“你家除了种地，还能干点啥？比如养牛？”
张老五抬起头，眼里满是防备：“前年养死两头，还欠着信用社的钱呢。”
“我在银保委搞过肉牛保险，” 王兵翻开笔记本，指着上面的流程图，“可以给牛上保险，万一出问题，保险公司赔。另外，我们正协调银行，针对贫困户的小额信贷，能免息三年。”
焦玉良在旁边补充：“王干部是市里来的专家，他搞的那个保险，让平州不少养殖户焕发出生机。”
张老五盯着笔记本上的流程图，手指在 “风险池” 三个字上犹豫地碰了碰。“真…… 真能行？”
“你看这院子。” 王兵指了指他家院墙，“要是种上紫花苜蓿，既能改良土壤，又能当牛饲料，秸秆也能变饲料养牛，秸秆也不值钱，等牛养大了，我联系屠宰场直接来收，不用你跑销路。”
太阳升到头顶时，张老五家的烟囱冒烟了。他媳妇烙了几张玉米面饼，有点焦糊，却有股粮食香。王兵咬着饼子，听张老五说村里的事：谁家的地最碱，谁家的男人在外打工没回来，谁家的娃到了上学年纪还没去。
“其实咱村人不懒，” 张老五啃着饼子说，“就是怕了。前几年有人来搞大棚菜，收了钱就没影了；去年说要搞光伏发电，挖了坑就不管了。” 他看着王兵，“王干部，你不会也……”
“我从现在开始就住这村里儿。” 王兵指了指村委会，“兴泉村不脱贫我不走；咱村里过不上好日子，我也不走！”
张老五忽然站起来，往外走。过了会儿扛着把铁锹回来：“那片盐碱地，我帮你翻。”
下午去贫困户家走访，王兵发现村里的土坯房大多裂着缝。78 岁的李奶奶住在祠堂改的房子里，炕上铺着稻草，唯一的电器是个昏黄的灯泡。“儿子出去打工五年没回来，” 老太太抹着眼泪，“去年屋顶漏雨，还是邻居帮着糊的塑料布。”
王兵在笔记本上画下房子的样子，标上漏雨的地方。“镇上有危房改造的政策，” 焦玉良在旁边说，“可申请了好几次，都因为村里没报齐材料耽误了。”
“明天就整理材料。” 王兵合上笔记本，“刘书记，我有个建议，您熟悉银行流程，能不能负责对接危房改造的贷款；焦书记，您统计下全村需要修的房屋数量；我回我们单位里协调，看能不能争取点专项资金，我这也可以想办法找一些企业赞助。”
走到村东头，看见几个妇女在磨玉米。石磨转得慢，磨出来的玉米面里还掺着沙粒。“这玉米是去年的陈粮，” 一个穿红棉袄的妇女说，“新粮打下来全是秕子，喂猪都不吃。”
王兵抓了把玉米面捻了捻，想起肉牛保险里的饲料标准。“要是能搞青贮饲料，” 他说，“把玉米秸秆粉碎发酵，既能当饲料，又能卖钱。”
“谁买啊？” 妇女们笑起来，“咱这儿连头牛都快没了。”
“我联系平州的养殖场。” 王兵掏出手机，没信号，还是点开通讯录里的养殖大户名单，“他们正缺青贮饲料，咱们可以搞个合作社，统一收割、加工、销售。”
太阳落山时，王兵的笔记本记满了半本。回村委会，看见刘文祥在贴通知，红笔写着 明年开春建设饮水工程，需要工人”。“刚统计完，” 刘文祥擦着汗，“有 37 户愿意出工，说管饭就行。”
焦玉良端来盆热水：“我让媳妇蒸了窝窝，就着咸菜吃点。” 他忽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裹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这是村里的公积金，一共 862 块，先给你当活动经费。”
王兵没接，拿出自己的钱包：“我带了五千块，先垫着。等合作社搞起来，这点钱不算啥。” 他看着墙上的贫困户名单，问：“村两委班子的人选，有眉目了吗？”
焦玉良叹口气：“前几年换得太勤，没人敢挑头。”
“张老五怎么样，他能当个委员，听说还上过高中？” 王兵想起那个攥着木棍的汉子，“他种过地，懂养殖，关键是有股不服输的劲。”
刘文祥推了推眼镜：“我也观察过他，虽然脾气冲，但心肠不坏。上次村里修水渠，他义务干了三天。”
“明天开村务会时提提。” 王兵拧干毛巾擦脸，“村里的事，终究得靠村里人自己干。咱这些外来的，就是搭个台子。”
夜里，王兵躺在床板上，听着窗外的风声。手机终于有了点信号，老妈发来条云信：“天冷添衣，工作再忙也得按时吃饭，你上次说的不明肺炎的新闻我也关注了，我跟你爸已经囤了很多原材料。”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半天，回了句：“妈，我在这儿挺好的，说不定能做成点事，你们也别太辛苦了，家里的口罩厂的活不行咱找个管理得了。”
窗外的月光亮了些，照在桌上的《农村金融服务手册》上。王兵觉得，兴泉村就像这本翻旧的书，虽然皱巴巴的，却有让人读下去的故事。他要做的，就是把那些模糊的字，一笔一划描清楚。天快亮时，王兵做了个梦。梦见兴泉村的土路上，张老五赶着牛走在前头，李奶奶坐在门口晒太阳，孩子们追着蝴蝶跑，笑声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清亮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