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迟没有看萤火虫,他的目光落在她被萤光照亮的侧脸上,那总是带着骄纵或不耐烦的神情,此刻只剩下纯粹的惊叹与柔软。
他看得有些出神。
她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眼里混着月光和萤火,轻声问道:“我若把它捧在手心里,它会死吗?”
谢迟温声答:“片刻无妨,只是莫要太久。掌心温热,久了它便耐不住。”
得到肯定的回答,祝听汐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那萤火虫虚虚拢在手心,眯起眼好奇地打量。
借着微光,她瞧见那光亮原是从它腹部末端透出,下意识便想用手指去碰。
谢迟及时轻声阻止:“小姐不可。它们腹下那层‘萤绒’极为脆弱,若是碰掉了,便活不成了。”
祝听汐闻言,立刻缩回了手,乖乖看着那小虫自她掌心飞走。
谢迟看着她这般情态,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
苏衍总说她恶毒,他却不这么认为。
她有着孩童般的天真好奇,却也听得进劝诫,懂得克制。
她分明极喜欢这些流萤,却并未生出占为己有的念头。
“它们……为何会发光?”她又仰头问,眸中盛着星光与萤火。
“乡野传闻,说是吸纳了月华阴气所致。”
这话是幼时祖父说与他听的,而此刻,他竟在萤火流转的夜色下,说与自己的未婚妻听。
想到自己从听故事的人变成讲故事的人,心跳莫名地微微加速。
他瞥见她脸上露出一丝怯意,忍不住弯了弯唇,又补充道,“古籍有载‘腐草为萤’,是说它们乃腐草所化。亦有说法,认为是其自身孕育的精气所显”
祝听汐却似乎并未执着于答案,只望着漫天光点喃喃道:“它们真好看……”
说话间,她的手下意识地挠了挠手臂。
谢迟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心头一紧:“怎么了?”
祝听汐这才回过神,借着萤火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只见雪白的肌肤上起了几个细小的红点。
“痒。”她蹙眉道。
“别挠,”谢迟声音放得更轻,“挠破了更不易好。我们回去吧?”
“不要,”祝听汐立刻拒绝,目光还流连在那片萤海上,“我还没看够。”
谢迟正觉为难,却听她道:“怕什么?你不是带了驱蚊香囊么?”
谢迟腰间挂了三四只香囊,手上还各握了一个,一直悄悄张着手臂悬在她身旁。
方才他要给她时,她嫌香囊配不上她的衣饰,执意不要,也只能这样护着她。
谢迟面露难色:“只是……这香囊似乎也不甚管用了。”
祝听汐这才将目光从流萤身上移开,落在他脸上,理直气壮地命令道:“那你把外袍脱下来给我。”
谢迟耳根微热,低声道:“这……于礼不合。”
祝听汐柳眉一竖:“有什么不合的?快些!”
她此刻横眉竖目的模样,活像个强逼良家就范的恶霸,而谢迟便是那个节节败退、不敢反抗的“良家”。
“小姐,我们还是先回去为好。”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祝听汐原本已被蚊虫扰得心生退意,但被他这么一劝,那点叛逆心思立刻冒头,偏要与他作对:“你敢不听我的?”
谢迟终是拗不过她,只得依言解开衣带,将外袍脱了下来。
整个过程他心神不宁,思绪纷乱:
这外袍是今日新换的,尚算洁净……稍感安慰;
忽又想起出门时珠珠差点把油饼蹭到袖口……心头一紧;
幸而当时避开了……复又松了口气。
祝听汐看着他微微发颤的手和游移不定的目光,不由蹙眉。
不过一件外袍,至于这么为难?
她扬了扬下巴,毫不客气地接过还带着他体温的衣袍,心想:
反正谁让他大热天还穿这么厚实,这袍子合该用来给她挡蚊虫!
祝听汐仰头望向不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嘟囔道:“站着好累,你带我坐到那棵树上去。”
谢迟嘴唇微动,下意识想提醒她,树木越茂密的地方,蚊虫只怕越多。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了她也不会不听,何必多言反惹她心烦?
他方才竟觉得她能听进劝谏,定是疯了才会生出这样的念头。
他认命地揽住她,足下轻点,轻而易举地便将她带到了最低的一根粗壮树枝上。
“再高点。”她不满地晃了晃小腿。
谢迟默不作声,依言将她送往更高处的枝桠。
“还要再高点!”
他只得再次运力,将她托向树冠深处。
直至她满意地坐在一处视野极佳的位置,能俯瞰整片萤海,这才作罢。
祝听汐坐在高处的枝桠上,晃着双腿,低头对身旁的谢迟笑道:“小墨,你轻功真不错呀!若是我自己,定然飞不上这么高的地方。”
谢迟垂眸,正对上她漾着笑意的眼睛。
她的快乐总是来得如此简单直接。
下方萤海静谧流淌,此刻氛围正好,或许……不会再打断他的话了。
谢迟望着那片微光,轻声开口:“小姐此次南行,可是为寻未婚夫而来?”
祝听汐歪头看他,略带疑惑:“你不是都听见我与岚姨的谈话了么?”
她晃了晃悬空的脚,语气随意地补充,“当初说好两家交换画卷,我才惊觉自己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可我不愿嫁一个画中人,便索性自己出来了。说是寻他,实则就想一路游玩,顺道瞧瞧他,若不合我意,我就回去。”
谢迟默然。
原来如此。
怪不得交换画卷已有一载,她却迟迟未至南境。
而那时,他家恰遭巨变,他自顾不暇,一路逃亡,自然也无从得知她的消息。
想必雪域祝家,如今应是知晓谢家变故了。
“那苏衍他……”谢迟迟疑道。
“他?”祝听汐嗤笑一声,“他自然不是。我早说过,我知道我未婚夫眼角下有颗朱砂痣,和你这颗一模一样,打我记事起我娘就整日念叨了。”
她忽然像是想到什么极有趣的事,猛地凑近谢迟,眼睛亮晶晶地揶揄道,“小墨,你该不会就是我要找的那个谢大公子吧?”
谢迟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喉头发紧:“我——”
不等他说完,祝听汐已自顾自地笑开,拍了拍他的肩:“逗你的!我就算要嫁,嫁的也是南境谢氏的大公子,怎会是我的小仆人‘小墨’呢?”
谢迟胸腔里那点刚燃起的微光骤然黯下,化作唇边一抹微不可察的苦涩弧度。
他低声应道:“……是。”
睡意如潮水般漫上来,祝听汐迷迷糊糊地将头一歪,自然而然地靠上了他的肩膀。
谢迟身形骤然一僵,连呼吸都滞住了,低声轻唤:“小姐……”
“别吵,”她咕哝着,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让我靠一会儿……”
谢迟便真的不再动弹。耳畔是她均匀清浅的呼吸,与林间细微的虫鸣交织在一起。
他垂眸,看见她脑袋一点一点,眼看就要滑下去,终是忍不住伸出手,极轻极缓地将她的头扶回自己肩窝。
为防她跌落,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地从她背后绕过,虚虚地撑在粗糙的树干上,形成了一个笨拙却可靠的庇护姿态。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望向远方沉静的夜色与流淌的萤火。
未婚妻……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真能遇见她,更未曾料到,此刻伊人就在身旁安然熟睡。
而他,还能是她未来的夫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