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情形如何?”
沈鹤卿端坐于梨花木椅上,目光落在赵大夫身上,语气听不出喜怒。
赵大夫虽也得了座,屁股却只沾着椅边半寸,脊背挺得笔直,显然心下紧张。
他拱手回话:“回沈大人,夫人只是荔枝吃多了滞了脾胃,老夫已开了消食泻火的方子,煎服两剂便无大碍了。”
沈鹤卿指尖在膝头轻轻叩了叩,沉默片刻,终是问出那句压在心头的话:“那……先前她用的月影草,对身子造成的损伤,可有法子调理?”
赵大夫闻言,脸色骤变,“噗通”一声从椅子上滑跪在地,连连叩首:“是老夫医术不精!竟没能瞧出夫人并非有孕,反是误用了月影草伤身,实在罪该万死!”
“你这是做什么。”沈鹤卿眉头微蹙,声音沉了沉,“起来说话。”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窗外,终究没在外人面前说祝听汐半个不字。
只淡淡道:“她自小就这般心思灵动,行事非常人所料,此事与你无关。”
赵大夫这才敢缓缓起身,垂首敛目侍立一旁,额角已沁出细密的汗珠。
“回大人,月影草最伤女子根本,夫人服用时日想来不短,寒气已然入体,恐伤及胞宫,日后……怕是难有孕事。且近日难免心神不宁,或多梦易惊。”
沈鹤卿放在膝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泛白。
她为了骗他,竟真的拿自己的身子这般作践?
他喉间发紧,哑声问:“可有解法?”
赵大夫躬身回道:“寒气入体易,驱寒固本难。只能慢慢用温补药膳调理,佐以静养宽心,方可徐徐调理。”
“宽心……愉悦?”沈鹤卿低声重复,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涩意,像含了口未化的黄连。
“把方子和禁忌写清楚,”他最终说道,“交给崔管事。”
赵大夫忙应了声“是”,不敢再多言,只垂首候着吩咐。
夜色如墨,蝉声渐稀,沈宅的灯火一盏盏暗下去。
沈鹤卿披了件外衫,从书房出来,脚步不快,却不自觉地往内院走。
屋里只点了盏昏黄的长信灯,祝听汐蜷在锦被里,侧脸埋在枕上,眼睫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湿痕。
他放轻脚步走近,才发现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紧蹙着,嘴里断断续续地呢喃,听不清字句,只透着股委屈。
他在床沿站定,目光落在她露在被外的手腕上。
那日她跪坐抓他袍角时,腕骨硌得他生疼,如今瞧着更清瘦了些。
月影草伤胞宫……难有孕事……
赵大夫的话又在耳边响起,沈鹤卿的心像被细针密密扎着,酸涩翻涌。
他原该恨她的,恨她处心积虑的欺骗,可此刻看着她蹙紧的眉,那点恨意竟都化成了无可奈何的疼。
她忽然在梦中瑟缩了一下,像是受了惊。
沈鹤卿下意识想伸手替她掖好被角,指尖刚要碰到锦被,却又猛地顿住,硬生生收了回来。
他有什么资格?
她亲口说嫁他只为脱身,说那些撩拨都是算计,他此刻的关心,在她眼里大抵只算多余。
沈鹤卿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要走,却见她翻了个身,半张脸露出来,眼角滑下一滴泪,落在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沈鹤卿驻足良久,终是取过丝帕,轻轻拭去她颊边的泪水。
“不是我的错......别怪我......”她的梦呓带着哭腔。
沈鹤卿的手僵在半空,心头涌起一阵恼意。
时至今日,她竟还在梦中狡辩!
“你为何不信我?阿耶!”她的泪水愈发汹涌,浸湿了两鬓青丝。
他这才惊觉她是被梦魇住了,连忙低声唤道:“汐娘,汐娘......”
祝听汐猛地睁眼,失神地望着床顶的纱帐,泪水仍止不住地往下淌。
月光透过纱帐,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衬得她肤若凝脂,唇色却苍白如纸。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杏眼此刻盈满泪水,眼尾泛着薄红,像是被雨水打湿的海棠。
“没事。”她的声音很轻。
沈鹤卿见她神思恍惚,柔声问道:“方才梦到什么了?”
祝听汐这才渐渐回神,想起方才的梦境。
原是小时候经历过的一桩旧事,此刻竟在梦中重现。
她的眼泪仍在流,语气飘忽得很,那份脆弱让沈鹤卿心头一紧,恨不得将她拥进怀里。
“只是个梦......没什么......”
“可还要再睡会儿?”他问。
她轻轻点头,合上眼帘。
等了许久,直到她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悠长,沈鹤卿才敢细细打量她的睡颜。
廊下的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袍角微动。
他抬手按了按发紧的眉心,只觉得这夜格外长,长到连胸口的酸涩都漫无边际。
他在祝家借住不过半年光景,却从未见过她这般脆弱情状。
“阿耶”二字犹在耳畔,沈鹤卿不由蹙眉。
他分明记得,在祝家那些时日,祝夫子待这个幺女最是疼爱。
可方才她梦中那句“你为何不信我”,字字泣血,与记忆中父慈女孝的景象判若云泥。
“夫人。”
知意小心翼翼地捧着青瓷汤碗,见祝听汐面色仍带着几分苍白,不由放轻了声音。
祝听汐接过汤碗,热气氤氲间,她浅啜一口,忽然抬眸:“昨夜……他是不是来过?”
知意一怔:“大人吗?奴婢守夜时未曾见到。”
她仔细回想,又补充道:“昨夜风大,许是夫人听错了窗棂声?”
祝听汐握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唇边牵起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笑:“许是我昨夜睡糊涂了。”
那个关于儿时的梦太过鲜明,以至于醒来时,竟分不清那声温柔的“汐娘”是梦境还是现实。
此刻胸腔里仍堵着梦中的郁结,反倒是对中途被唤醒的记忆模糊不清。
她眉心微蹙,这种被梦境牵动情绪的感觉令她不适。
正要再饮一口汤,忽觉滋味有异。
“今日的汤……”她细细品味,“似乎与往日不同?”
知意眼神闪烁:“是赵大夫新开的药膳食谱。夫人……可是不合口味?”
“不过是积食罢了,何须用药膳温补?”祝听汐眉峰蹙得更紧。
知意犹豫了下,还是如实说了:“这……是大人特意交代的,说让夫人好生调理身子。”
祝听汐手中汤匙一顿,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他这是何意?关心她吗?
可他人还是没来,是还在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