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婢女探头轻唤:“少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
祝听汐扶着经案缓缓起身,膝下的蒲团看着磨损严重,实则内里早已被她悄悄掏空,只留薄薄一层做做样子。
自那夜与沈鹤卿荒唐后,她便日日跪在这特制的蒲团上,表面虔诚悔过,暗地里却掐着时辰偷懒,连经文都只挑最短的念。
才迈出门槛,她立刻蹙起眉,身子软软一晃,恰到好处地扶住门框。
“少夫人!”婢女慌忙上前搀住她。
祝听汐顺势将大半重量倚过去,垂下眼睫,声音虚弱得恰如其分:“无碍……”
指尖却暗中用力,将婢女的衣袖攥出紧促的褶皱,生生掐出几分逼真的羸弱。
穿过回廊时,她盯着自己投在粉墙上的瘦削剪影。
自打老夫人提出要周仲文兼祧两房却被二夫人一口回绝,她便“病”倒了。
这病是真是假倒不打紧,要紧的是老夫人床头那碗永远喝不完的汤药,日日飘着的苦味,都在提醒周世谦,不孝的罪名,他担不起。
本朝民风虽开化,男女之防不似前朝严苛,兼祧续嗣也算常见。
可即便在女帝当政的今时今日,那些刻在骨子里的老规矩,也不是说改就能改的。
说到底,周家的香火总要有人续。
珠帘掀开,药香扑面而来。
“汐娘,”老夫人倚在缠枝牡丹引枕上,浑浊的眼珠在她惨白的脸上打了个转,“吴氏又克扣你饮食了?”
祝听汐垂首:“婶母按制备的素斋。”
她并非不想倾诉,而是明白,老夫人虽怜她,却并非真正护她之人。
她若真开口,只怕老夫人也不会为她与吴氏翻脸。
老夫人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些许:“汐娘,祖母年事已高,正元那孩子也走得早……之前叫你去向吴氏示好,也不过是盼她心软,能许你个稳妥去处。”
她顿了顿,似有些疲倦:“如今她既执意不肯,便罢了。过些时日,我自会请族老出面,定下仲文兼祧之事。”
祝听汐始终垂眸而立,并未应声。
她心中明白,老夫人此举虽是为保大房香火,却从未问过她的意愿。
老夫人摆摆手:“回去歇着吧,这几日不必去佛堂了。”
祝听汐垂首应是,退出房门时,青石板上投下的影子单薄得像张剪纸。
才转过回廊,迎面便撞上一道身影。
周仲文猛地刹住脚步,显然没料到会在此处遇见她。
少年耳根倏地红了,慌忙拱手:“嫂嫂安好。”
“二叔。”祝听汐侧身让出路来。
周仲文却杵着不动,喉结滚了滚:“嫂嫂可是要回房?我……我送您。”
“二叔,”她指尖抚过廊柱上未干的雨痕,“这不合规矩。”
跟在身后的老夫人贴身婢女突然插嘴:“郎君既有心,少夫人便允了吧。”
祝听汐眼风扫过那婢女,心底冷笑。
这一遭碰见周仲文,八成不是巧合,而是老夫人有意为之,借机促成她与周仲文的几分情分,也为兼祧之事造势。
沉默间,忽见二夫人身边的翠柳急匆匆赶来,一见二人便变了脸色:“郎君!夫人急找您呢!”
周仲文略显迟疑:“可我……”
他望向祝听汐,眼中有几分不舍,又似想开口再说什么。
婢女低声催促:“夫人说,若您再迟一步,她便要自己寻来。”
少年脸色骤变,终是匆匆作揖离去。
祝听汐这才回身,对着老夫人派来的婢女轻声道:“回去复命吧。”
老夫人正倚在榻上焚香抄经。
见婢女回返,抬眸道:“如何?”
那婢女上前福了一礼,道:“回老夫人,婢子依您吩咐,在东廊处让少夫人偶遇了郎君。”
老夫人放下笔,似笑非笑:“他们说话了吗?”
“说了几句。”婢女垂眸道,“少夫人还是那副模样,礼数周全,不多言语。郎君倒是有意想送她回房,少夫人当场回绝了。”
老夫人冷哼一声,语气不满:“还是太冷了些。身子都落成那样了,还要端着规矩做样子给谁看?”
婢女忙接话道:“少夫人看得出是察觉了婢子的用意,只是面上不说。后来二夫人那边的婢女也来了,说夫人有急事要郎君过去。郎君本还犹豫,终究还是走了。”
老夫人闻言,抬手轻轻敲了敲桌面,冷声道:“吴氏那点小心思,瞒得过谁?以为把仲文护得严严实实,就能替她断我大房的香火?”
她眯了眯眼,道:“汐娘她,也不知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
老夫人沉吟片刻,忽然将经卷重重一合:“她若再这般不识好歹,可就由不得她了。”
婢女屏息垂首:“婢子明白。”
老夫人提笔欲写,忽又顿住,长叹一声。
周家自老太爷起便子嗣艰难。
当年老太爷纳了四房妾室,不是怀不上,就是保不住,好容易养大的也就大爷和如今的二爷。
到了正元这一辈,眼见着又只剩仲文一根独苗。
这香火,怎就这般难续?
雕花窗棂半掩,夕阳余晖斜斜地渗进来,在青砖地上投下一片暗红。
吴氏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指节发白地攥着茶盏,一双凤眼死死盯着站在堂中的周仲文。
“我让你离那狐媚子远些,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淬着毒。
周仲文垂首而立:“阿母,慎言。”
“慎言?”吴氏冷笑一声,茶盏重重磕在案上。
“那老虔婆安的什么心,你当真不知?你尚未娶妻,倒先惦记起个寡妇来了?”
周仲文喉结滚动,半晌才低声道:“祖母说了,若兼祧……可让我先娶妻。”
他忽然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挣扎,“阿母,若真到那一步,您可愿让我……娶嫂嫂?”
吴氏骤然定住,盯着他许久,脸色阴沉得仿佛结了霜。
“你什么意思?”她忽然笑起来,声音却冷得像淬了冰,“你心动了?我告诉你,休想!那是个寡妇,是个克夫的扫把星!”
“阿母!”周仲文猛地抬头,额角青筋暴起,“大哥他本就体弱,与嫂嫂何干?”
吴氏定定看着他,忽然平静下来。
她太了解自己的儿子了。
这副模样,分明是动了心思。
好,很好。
她慢慢坐回去,指尖抚过茶盏上精致的缠枝纹:“仲文,今日起,下学后直接回房温书。”
她勾起唇角,“每日加一篇策论,我会亲自检查。”
“还有,”她目光如刃,“别再让我看到你和那寡妇多说一句话。”
周仲文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深深一揖:“……儿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