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终南山,踏入纷扰江湖,消息便灵通了许多。柳志玄在路上很快便听闻了一个震动武林的消息:
郭靖、黄蓉夫妇广发英雄帖,邀请天下豪杰,于大胜关 召开英雄大会,共商抗蒙大计!
这大胜关,乃是豫鄂之间的要隘,地势险要,自古便是兵家必争之地。关隘本身市肆并不繁盛,但自此以北,便是蒙古铁骑频频出没、实际控制的区域了。选择在此地会盟,其意不言自明——抗蒙最前线,不退半步!
以全真教如今在江湖上的声望和地位,英雄帖定然早已送到了终南山。只是他下山早了些时日,想必是与送信的使者错过了。
他此行本就不为公然抗蒙,若代表全真教出席这等大会,目标太过明显,反而容易将全真教置于风口浪尖。如今“错过”,倒是省去了一番应对的麻烦。
“如此也好。”他心中暗道,“时间并不急切,我多年未出终南,正好借此机会,见见几位朋友。”
不一日,柳志玄行至陕南一处荒野。放眼望去,但见天高地阔,四野茫茫,尽是枯树败草,朔风肃杀,吹得无边长草如波涛般起伏不定,一派苍凉景象。
正行走间,忽闻西边蹄声隐隐,如闷雷滚动,远处烟尘扬起。过不多时,便见数十匹毛色各异的野马,如同旋风般狂奔而东,在里许之外呼啸掠过。但见它们鬃毛飞扬,四蹄翻腾,纵情驰骋于荒原之上,那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勃勃生机,与这肃杀天地形成了鲜明对比。
柳志玄驻足远观,见此壮阔景象,久居终南、潜心修道的他也不由得心胸为之一畅,只觉天地正宽,万物有灵,一股心旷神怡之感油然而生。
正自得意于这片天地之宽、奔马之自由时,忽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凄厉悲凉的马嘶。这嘶鸣声中充满了痛苦、疲惫与不甘,与方才野马的欢腾形成了刺耳的对比。
柳志玄转过身,只见大路上,一匹黄毛瘦马正奋力拖拽着一车沉重的山柴,缓缓挪来。那马瘦得惊人,胸口肋骨根根凸起,如同搓衣板般,四条原本应矫健的长腿如今肌肉尽消,宛如枯柴,身上毛皮零零落落,布满了癞子,满身泥污之中,夹杂着无数血渍斑斑的鞭伤。一个面貌粗野的莽汉坐在车辕上,嫌那马走得慢,口中不住叱骂,手中皮鞭更是“啪啪”作响,不住手地抽打在瘦马伤痕累累的背上。
想是这匹瘦马眼见同类在荒野上纵情驰骋,享受着它渴望而不可得的自由,对比自身劳神苦役的悲惨境遇,心中悲愤难抑,才发出了那一声悲鸣。
柳志玄见此情景,心生怜悯。他眼界非凡,看出此马虽外形狼狈,但骨架犹存,眼中更有一股不屈的灵性,绝非寻常驽马。
他上前一步,拦住柴车,对那莽汉温言道:“这位小哥请了,这匹马,贫道愿出价买下,不知可否割爱?”
那莽汉正自不耐烦,见有人问价,还是个道士,本想呵斥,但听到“出价买下”四字,眼珠一转,又见柳志玄气度不凡,心中盘算这匹快不中用的瘦马加上一车柴火也值不了几个钱,便故意狮子大开口,报了个比寻常牲口高出数倍的价钱,本想等着对方还价,好歹多赚几个酒钱。
不料柳志玄竟不还价,直接从怀中取出相应银钱递过。
“好,这马归你了!”莽汉见到银钱,一见这一大锭白花花的银子,眼睛都直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顿时眉开眼笑,乐呵呵地接过,脸上瞬间堆满了谄媚而狂喜的笑容,连声道:“道爷慈悲!道爷大方!这马是您的了,是您的了!”
他胡乱将缰绳塞到柳志玄手中,点头哈腰了几下,便头也不回地、几乎是跑跳着离开了,连那车柴火都弃之不顾,似乎生怕这道人反悔,很快便消失在大路尽头。
那匹瘦马模样虽丑,浑身癞毛,肋骨嶙峋,却似乎真的甚有灵性。它仿佛知道自己得了救赎,竟不再颤抖,反而纵声发出一声欢嘶,虽嘶哑却透着喜悦。它转过头来,将脑袋亲热地在柳志玄的腿上挨挨擦擦。
柳志玄见状,心中亦是一软。他拉断了它身上那些破烂的挽索,彻底解除了它的束缚,然后轻轻拍拍它瘦骨嶙峋的马背,指着远处野马群奔过后尚未完全消散的烟尘,温言道:“你自己去罢,回归山野,寻你的自在去。”
那马仿佛听懂了这话,竟是前足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高亢的长嘶,似乎在向过去的苦难告别,也像是在回应那片呼唤它的自由旷野。随即,它向前奋蹄狂奔!
然而,它终究是身子太过虚弱,久被奴役,突然发力疾驰,四肢无力支持。只奔出十余丈远,前腿便是一软,哀鸣一声,跪倒在地,挣扎了几下,竟一时站不起来,只能无助地喘息。
柳志玄见着心中大为不忍,立刻快步上前,俯下身,单手托住马腹,运起一股柔劲,竟生生将这数百斤的牲口稳稳地托了起来。
看着这马连奔跑的力量都匮乏,柳志玄知道,以此刻它的状态,即便放归山野,恐怕也难敌严寒饥饿与猛兽,最终难免沦为枯骨。他轻叹一声,抚着马背上稀疏的毛发,道:“马啊,马啊,看来你我还有一段缘分。以后,你便随着我便了。”
于是,他便牵着缰绳,缓步而行,那马也温顺地跟在他身后。走到附近市镇,柳志玄特意买了上好的料豆、麦子,寻了处干净水源,让这匹饱受苦难的瘦马终于吃了个饱。
歇息了一夜,第二日,见那马眼中有了神采,精神明显健旺了些,柳志玄这才轻轻跃上马背。他体恤马儿虚弱,并不催促,只缓缓而行。
这匹癫马初时确是脚步蹒跚,不是失蹄踩空,就是打蹶不稳,走得十分艰难。柳志玄也不心急,只是以自身内力微微辅助,稳住身形,同时以精纯真气暗暗梳理它的经脉,滋养它的元气。
哪知这马却是越走越好!
在柳志玄的照料下,七八日后,它食料充足,精力日益充沛。原本枯瘦的四肢渐渐有了力气,萎靡的神态一扫而空,步伐变得越来越稳健,越来越轻快。到最后,竟是步履如飞,驮着柳志玄奔驰在官道之上,与当初那副濒死的惨状已是天壤之别。
柳志玄端坐马背,感受着耳畔呼啸而过的风声,看着两侧不断倒退的景物,心中亦是欣然。
这一日,柳志玄行路久了,便在一处路边小酒店中打尖歇脚,将那癞马拴在门外柱上,自行入内要了些饭食。
正用餐间,忽闻马嘶声起,却见那癞马不知如何挣脱了松垮的缰绳,竟自行走到桌旁,望着邻座客人桌上的一碗村酿浊酒,不住昂首鸣嘶,鼻翼翕动,竟似意欲喝酒。
柳志玄见状,好奇心起,便叫酒保取过一大碗酒来,放在自己桌旁,在那马头上抚摸几下,温言道:“你想喝这个?”
那马竟似听懂人言,迫不及待地将长嘴探入碗中,“咕嘟咕嘟”几声,一口就将一大碗酒喝干了。喝完后,它扬起尾巴,四蹄轻踏地面,摇头晃脑,显得甚是喜悦,还用头去蹭柳志玄,似在讨要。
柳志玄觉得有趣,便又叫酒保取酒。那马竟是酒到碗干,一连喝了十余碗,兀自兴犹未尽,眼巴巴地望着空酒碗。柳志玄虽觉好笑,却也知它元气未复,饮酒过量恐伤其身,便没有再给,只抚其鬃毛安抚。
饭后结账,柳志玄翻身上马。那癫马此刻乘着酒意,精神倍长,洒开大步,奔驰起来犹如癫狂了一般。但见道旁树木纷纷倒退,蹄声如急雨敲打地面,委实是迅捷无比,远超寻常骏马。
只是这马奔跑的姿势着实怪异。寻常骏马奔驰时又稳又快,如履平地;这癫马快是快了,身躯却是忽高忽低,颠簸起伏,如同浪里行舟,若非柳志玄身负一身极高的轻功,能与马背起伏融为一体、稳如磐石,寻常骑手只怕早已被颠下马来,却也骑它不得。
这马更有一般怪处,只要见到道上另有牲口在前,无论是慢吞吞的黄牛、负重的骡马,还是拉车的毛驴,它非发足超越不可,总要赶过了头,昂首长嘶一声,方肯罢休。这一副逞强好胜、睚眦必报的脾气,想来是因生平受尽欺辱、压抑太久而来,此刻要将过往失去的尊严尽数讨回。
柳志玄端坐马背,任它驰骋,感受着耳边呼啸的风声,心中了然,亦生出几分感慨:“这匹千里良驹,屈于村夫之手,风尘困顿,郁郁半生……此时忽得一展骏足,自是要尽情飞扬奔腾,发泄胸中块垒了。”
柳志玄对这匹颇具灵性、脾气古怪的癞马颇为纵容,见它好酒逞强,奔跑起来癫狂不羁,联想到它过往的坎坷经历和如今脱胎换骨般的奔放,心念一动,便为它起了个名字——“扶摇”。
此名既暗合它奔跑时追风逐电般的速度,亦寓意它终能摆脱昔日枷锁,乘风扶摇九万里,重获新生。扶摇似乎也极喜欢这个名字,每逢呼唤,必以欢嘶相应。
一路上,柳志玄除了精心喂养,更运用自身精修《混元真经》 所得、对肉身潜力开发的深厚造诣,每日以精纯温和的混元真气为它梳理经脉,修复那些积年累月的损伤与暗伤。
“扶摇”经过柳志玄连日以精纯的真气洗精伐髓,体内沉积的毒素、暗伤被逐步驱除化解,原本遍布全身的癞皮开始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底下新生的嫩肉与逐渐长出的短毛。
然而,这蜕变的过程却让它此刻的模样变得越发丑了——身上东一块西一块,旧癞皮将掉未掉,如同破布般挂着,新生的皮毛颜色深浅不一,斑驳陆离,看上去比原先纯粹瘦癞时更为怪异扎眼。不过,它那双眼睛却愈发清澈明亮,顾盼之间,神采奕奕,骨架肌肉也一日强过一日,显露出内里正在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
柳志玄看着它这“脱胎换骨”中的尴尬模样,不由莞尔。他自身也换下了那身显眼的道袍,穿上一袭毫不起眼的粗布长袍,头发随意用布条束起,乍一看去,便如同一个带着匹丑马的寻常江湖人士,将那身惊世骇俗的修为与掌教威严,尽数敛于这平凡皮囊之下。
这一人一马,一个布衣简朴,一个丑怪异常,行走在路上,倒也无人会将其与那威震天下的全真掌教联系起来,正是柳志玄想要的效果。他拍了拍“扶摇”的脖颈,笑道:“你我这副模样,倒是相得益彰,正好方便行事。”
行到申牌时分,天色向晚,忽听得空中传来清越的雕鸣声,啾啾不绝。柳志玄抬头望去,只见两头神骏非凡的白雕舒展着宽大的翅膀,从头顶飞掠而过。
他目光敏锐,立时认出这正是郭靖、黄蓉夫妇所豢养的那对白雕。既然白雕在此出现,其主人想必也在左近。
果然,只听得路旁树后传来压低的交谈声,是两个衣衫褴褛、身负布袋的丐帮弟子。其中一个说道:“黄帮主到啦,今晚九成要聚会。” 语气中带着兴奋与恭敬。
另一个化子接口道:“不知郭大侠来是不来?”
第一个化子笑道:“他夫妇俩秤不离锤,锤不离秤…… 既然黄帮主到了,郭大侠定然也会来的。”
忽然瞥见一个牵着匹怪马、身着粗布长袍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勒定马匹,静静站在不远处,似乎正听着他们说话。两人立刻心生警惕,同时收声,向他瞪了一眼。
柳志玄听到郭靖与黄蓉的名字,微微一笑,知道时间刚刚好。他此行本就有意了解天下局势,若能暗中观察一番,自是更好。
休息一晚后,第二天远远的跟着这几个丐帮弟子前行。
沿途之上,果然热闹非凡。除了先前见过的丐帮帮众三三两两,背负布袋,步履矫健之外,另有不少武林人物,或乘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或徒步疾行,风尘仆仆。这些人装束各异,有僧有俗,有男有女,携带着各式各样的兵刃,想来都是奔赴那大胜关英雄宴去的。
柳志玄牵着“扶摇”,跟着众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他气息内敛,步伐看似寻常,却总能恰到好处地融入人群,既不超前,也不落后。他那身粗布长袍和毫不起眼的丑马,在这群奇人异士之中,反而成了最好的掩护,毫不显眼,仿佛一滴水汇入了河流。
无人留意到这个看似普通的布衣男子。他也乐得清静,耳中听着他们或高谈阔论,或低声私语,从中听到不少江湖趣闻。
傍晚时分,一行人终于抵达大胜关。
柳志玄跟着几人穿过市镇,又行了七八里地,眼前景象豁然开朗。
只见前面数百株高大的古槐树,枝干虬龙,也不知生长了几多岁月,围绕着一座极大的庄院。那庄院黑瓦白墙,气势恢宏。此刻,三山五岳、各门各路的英雄豪杰,或骑马,或步行,正从不同方向汇拢而来,都向着那座庄院走去,人声马嘶,显得好不热闹。
走近些看,庄内房屋接着房屋,重重叠叠,鳞次栉比,回廊亭阁不计其数,一时之间也瞧不清那许多。这般规模,看来便接待数千宾客也是绰绰有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