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默回到后山小筑,天色已然全黑。
一轮皓月悬于中天,清辉似水,遍洒庭中药圃。
小筑之内万籁俱寂,唯丹房一隅尚有微弱火光自门缝透出。
陈默脚步一顿,随即推门而入。
白晓琳依旧盘坐于丹炉之前,身形未动分毫,宛若一尊玉石雕成的人像。
她身前的地上又多了一堆乌黑的丹渣,显是又炼废了一炉丹药。
空气之中飘散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焦糊气味。
他未敢出声惊扰,只将那从万婴堂换来的玉瓶悄无声息地放在墙角一排药材架上。
那玉瓶触及木架,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咯”声。
白晓琳的眼皮微微一颤,却终究没有睁开。
陈默见状,心中稍安,躬身一揖,便默默退出了丹房。
他未回自己歇息的偏房,而是在院中寻了一块山石坐下。
夜风清凉,挟着草木寒气拂动他的衣角,亦吹乱了他满腔烦恶的思绪。
万婴堂中的一幕一幕如走马灯般在他眼前不住闪现。
那数以万计的婴孩啼哭,那以腐尸为食的巨大蠕虫,那些依靠怪物口水苟活的“肉婴”。
更有邢执事那张因深仇大恨而扭曲变形的脸,以及她口中那个令人闻之便毛骨悚然的词——“肉蒲团”。
凡此种种,皆教他自魂魄深处感到一阵阵恶心。
而这一切的源头,桩桩件件,似乎都与此刻丹房中那个白发女子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
她需“婴心血”炼丹。婴心血从何而来?万婴堂。
她受人请托,能将一个活生生的人炼成一团无知无觉的“肉蒲团”。
邢执事言之凿凿,称其“手艺一绝”,足见此等惨无人道之事她绝非初犯。
陈默的心便如坠了铅块,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原以为自己已渐渐习惯了她的乖张与冷酷。
他甚至曾为她寻思开解,只道是那奇毒攻心蚀了她的七情六欲才让她变成一个只知炼丹的“活死人”。其本心本性,或非大恶。
她赐下药浴,助他伐毛洗髓,易筋锻骨。过程虽是苦不堪言,但那脱胎换骨的造化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每次四万,至今他已经不知欠了多少。
这份恩情他不敢或忘,一直铭记于心。
可如今……
这个念头竟在他心中剧烈地动摇起来。
一个能亲手炮制“肉蒲团”的人,一个能面不改色将活人炼成一团烂肉的人,她的心,当真还是人心么?
陈默只觉一阵莫大的迷茫与失望。
他本以为自己在这冰冷无情的宗门里终是寻到了一个虽古怪、却可暂时栖身的所在。
他本以为,白晓琳虽是性情叵测,对自己却并无真正的恶意。
此刻却无比迷茫。
她不是没有恶意,她只是对自己这具“好用”的试药鼎炉暂时还算称心罢了?
一旦自己失了用处,或是她寻到了更好的“材料”,自己的下场又能比邢执事那个仇家好上多少?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自己这副身子也会被她炼成一炉什么稀奇古怪的丹药?
又或者……一个品相更佳的“肉蒲团”?
他对白晓琳方才萌生的那一点点感激与亲近,顷刻间便被无边的恐惧与警惕吞噬殆尽。
但自己还欠着她那每次价值四万贡献点的药浴。
总的下来不少于十几万了。
这份人情债便如一座无形大山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若不还清这份恩情,日后修行只怕道心难安,心魔丛生。
去留两难,进退维谷。
陈默的心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与挣扎。
他只觉头痛欲裂,烦躁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她……她也并非主动害人,不过是……不过是受人所托,替人办事罢了。这是长生阙的生意,是宗门的规矩,她或许也只是奉命行事……”
一个微弱的声音忽然在他心底响起。
陈默猛地一怔。
等等……我这是在做什么?
我竟然在为她开脱?
他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为何?自己为何要为她辩解?她明明做了那等残忍之事!
难道是因为她那张脸么?
因她生得绝美,便下意识觉得她不该如此恶毒?
是因为自己看过了她的身子,便与她亲近?
还是因为她赐予自己的造化?
因自己受了她的恩惠,便不自觉地想要美化她,减轻她身上的罪孽?
陈默发觉,自己不单看不懂白晓琳,更看不懂自己的心了。
他霍然起身,在小院中来回踱步,一颗心乱成了麻。
他时而握拳,时而松开,脚步杂乱无章,踩得地上沙沙作响。
越发踱步,身子越发燥热,竟然再出了一身汗。他嫌着烦躁,把外袍脱了,只留下内衫。
不知过了多久,丹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白晓琳自里间走了出来。
她似已结束了今日的炼丹,身上那件素白长裙沾了些许灰黑的尘屑。
她目不斜视径直走向自己的寝房,对院中那个心神不宁的身影恍若未见。
陈默看着她的背影,喉头滚动,几番张口,却终究一个字也未能说出。
他想问她,想问她关于“肉蒲团”的种种。
可话到嘴边,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问了又能如何?
以她的性子,大约只会用那双毫无情感的眸子静静看着自己,而后平淡无波地吐出一个“是”字,又或者干脆反问一句:“这与你何干?”
到头来,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陈默长长叹了口气,心中颓然,也准备回自己那间偏房去。
今日之事太过震撼,他需得好生静一静,理一理这纷乱的思绪。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刹那,那扇刚刚阖上的寝房门,却又“吱呀”一声蓦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