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历十一年秋,《永历宪纲》的颁布如同在帝国的肌体上镌刻下了崭新的律法骨架,而要使这新生的躯体气血充盈,运转有力,则必须建立起一套强健、高效的血脉系统——那便是统一、稳定、值得信赖的货币体系。金陵光复,南方渐趋一统,然疆域之内,市场交易之混乱,民生经济之滞涩,其根源之一,便在于币制的极度混乱与信用崩塌。
这一日,朱一明在乾清宫偏殿召见内阁首辅瞿式耜、户部尚书以及刚刚被特简入阁、以精通实务着称的新科状元陈子壮。御案之上,摆放着几份截然不同的奏报:一份是两江总督关于市面“恶钱泛滥,物价腾贵,民生日蹙”的急奏;一份是市舶司关于“海商贸易,仍喜用西班牙洋银、日本丁银,我朝官银反遭冷遇”的禀文;还有一份,则是军需官呈上的沉重木盒,里面是各地征收上来的税银——成色斑驳不一,轻重参差,甚至夹杂着大量粗劣的私铸银锭和剪边碎银,令人触目惊心。
“诸卿请看,”朱一明拈起一块布满气孔、颜色暗沉的银锭,又指了指另一盘大小不一、边缘被剪得如同锯齿的碎银,语气沉痛,“如此货币,如何能用于发放军饷,稳定市场?又如何能让百姓安心,让商贾信赖?朝廷威信,民生根基,岂能建立在这等虚浮泥沙之上!”
户部尚书一脸愁苦:“陛下明鉴,如今市面流通,官铸银锭不足,成色纷杂;前朝旧钱、私铸恶钱充斥;加之鞑子滥发劣钱遗毒未清,各地银两成色、秤砣(砝码)标准不一,以致物价紊乱,奸商盘剥,国库征收亦大受影响。此乃积年沉疴,非一日之寒啊。”
新入阁的陈子壮年轻气盛,慨然奏道:“陛下!《宪纲》已立,新政当行。货币乃国家之血脉,血脉不通,则百病丛生。臣观西洋诸国,其商船所携银币,样式统一,成色精准,计数便捷,故能通行四海。我朝欲富国强兵,畅通商贸,非下猛药,统一币制不可!”
朱一明颔首,目光锐利:“子壮所言,正合朕意。零敲碎补,已无济于事。朕欲效法古之‘圜法’,参酌西洋银币之利,废两改元,铸造我大明永历新式银元!” 他随即抛出了深思熟虑的方案要点:
一、 设立宝源局:于南京城内设立直属于户部的“大明宝源局”,专司新币铸造,招募天下能工巧匠,采用最新机械工艺。
二、 定式定色:新币统一定为圆形,中间无孔,一面铸“永历通宝”字样及发行年份,另一面铸蟠龙纹(象征皇权)及“库平七钱二分”(约合27克)标示重量。银元成色定为九成,即含银量90%,余为铜,以增加硬度耐磨。
三、 十进制:新币为主币,称“壹元”。另铸辅币:五角(半元)、二角、一角、五分(银铜合金),均按十进位换算,便于日常交易。
四、 足值兑换:新币重量、成色公开透明,承诺壹元银币可随时向宝源局兑换足色纹银七钱二分,建立国家信用背书。
五、 逐步推广:新币率先用于官员俸禄、军饷发放、官府采购、完纳粮税,并鼓励海贸使用,以行政力量和市场便利双重驱动,逐步取代旧银两和杂钱。
此议一出,瞿式耜等老臣面露忧色:“陛下,铸新币耗资巨大,且‘废两’触动旧利,恐阻力不小。再者,如此精美银币,工艺要求极高,如何能防私铸?”
朱一明成竹在胸:“耗资虽巨,然此乃一本万利、功在千秋之事!至于私铸,”他看向一直静坐聆听的苏绣绣(皇后虽不干政,但因涉及格物工艺,朱一明特许其与会提供技术咨询),“苏总监,格物院于冲压、合金、雕模之术,可有把握?”
苏绣绣从容应答:“回陛下,臣妾与格物院同僚,于水力锻锤、精密模具、合金配比已钻研有时。仿制或不及西洋精巧,然若集中优秀匠人,研制螺旋冲压机,以精钢为模,严格控制银铜比例,铸造图案清晰、边齿规整、难以仿制之银币,可以办到。尤以陛下所提之边齿设计(硬币边缘刻纹),更是防伪妙法。”
“好!”朱一明击节称赞,“便是要这难以仿制!朕要让这新银元,本身就成为一件精工之物,让私铸者无利可图!宝源局由户部统筹,格物院全力提供技术支持!陈爱卿,朕命你为督造大使,总揽此事,需人给人,需料拨料,限期半年,朕要见到第一批样币!”
旨意一下,雷厉风行。南京城外秦淮河畔,迅速划出了一片禁区,大兴土木,建设宝源局厂房。苏绣绣亲自带领格物院技术骨干,与户部官员、招募的民间巧匠日夜攻关。设计图案、计算缩水率、调配银铜合金比例、锻造高硬度的钢模、调试利用水力驱动的螺旋冲压机……每一个环节都精益求精。朱一明亦数次微服亲临作坊,查看进度,解决困难。
然而,改革绝非一帆风顺。新币消息传出,首先跳出来反对的,便是那些依靠银两成色差异、秤砣不一来牟利的钱庄、银铺,以及暗中经营私铸的豪强。他们或散布流言,称新币“成色不足,朝廷敛财”,或勾结朝中保守官员,上书抨击“变更祖制,与民争利”。甚至市面上出现了试图提前囤积银两,待新币发行时扰乱市场的苗头。
面对阻力,朱一明毫不退缩。他首先在《大明时报》上连续刊文,详细解释新币的重量、成色、便利性及防伪特征,承诺足额兑换,并宣布将严惩任何诋毁、拒用新币的行为。同时,他授意顾清风的军情司,严密监控市场动态,对几家跳得最欢、有私铸前科的大钱庄进行了突击搜查,搜出大量劣币和造假工具,主事者下狱,家产抄没。此举极大震慑了宵小。
永历十二年春,经过数月艰苦攻关,第一批“永历通宝”银元样币终于铸造成功!当陈子壮将一盘闪烁着柔和银光、图案清晰、边齿锐利、撞击之声清脆悠长的新银元呈至御前时,朱一明拿起一枚,仔细摩挲,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当即下令,首批银元,优先用于发放京营将士饷银和官员俸禄。
当新式银元发到士兵和官员手中时,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这银元大小适中,便于携带,图案精美,更重要的是标准统一,无需称量,成色一目了然!很快,“龙洋”(因币面龙纹得名)的便利和可靠便口口相传。市场商人发现,使用“龙洋”交易,省去了鉴色、称重、切割的繁琐和损耗,也乐于接受。朝廷征税,明令鼓励以“龙洋”缴纳,并给予微小优惠。
尽管初期仍有疑虑和阻力,但新币凭借其显而易见的便利性和朝廷信用的强力背书,如同水银泻地般,开始在以南京为中心的区域迅速流通开来,逐渐排挤着那些成色不明的银锭和杂钱。来自福建、广东的海商,见到制作如此精良、信誉良好的大明银元,也表现出浓厚兴趣,开始用其进行贸易结算。
“银元之始”,虽只是几枚小小的钱币,其意义却远超于此。它统一了价值尺度,便利了商品交换,降低了交易成本,增强了国库调控能力,更在无形中,将朝廷的信用和权威,通过这枚枚小小的“龙洋”,渗透到市井街巷、百姓日常之中,极大地促进了南方经济的整合与复苏。帝国的血脉,正随着这稳定而有力的搏动,变得愈发强健,为即将到来的北伐中原,积蓄着不可或缺的经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