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滩营地度过了一个相对平静的夜晚。煮沸饮水和隔离措施的效果持续显现,新发病例得到了有效控制,恐慌的情绪逐渐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微弱希望所取代。篝火的光芒映照着一张张憔悴却不再完全绝望的脸。
朱一明靠坐在一棵大树下,小口啃着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干粮,这是瞿师傅千方百计才找出来的一点存粮。身体依旧疲惫,但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
经过痢疾风波,他在这支残存队伍中的话语权无形中提升了不少。至少,当他再次提出什么建议时,瞿师傅等人不会再轻易当作孩童的戏言。但这还远远不够。他需要更可靠的力量,尤其是武力上的保障。乱世之中,没有刀把子,再聪明的脑袋也随时可能搬家。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营地边缘,那个独自坐在阴影里的孤寂身影——顾清风。
这个锦衣卫遗孤,似乎与整个喧嚣绝望的营地格格不入。他沉默地擦拭着一把明显比他身高长出不少的旧绣春刀,动作专注而熟练。火光跳跃,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紧抿的嘴唇,那双眼睛里没有丝毫属于少年的灵动,只有一片化不开的冰冷和警惕,像一头离群索居、伤痕累累的幼狼。
朱一明从瞿师傅和小桂子零碎的信息中拼凑出顾清风的背景:父母皆是在北京城破时殉国的锦衣卫中层军官,他侥幸被忠仆救出,一路流落南下,因其身份和身手,被收拢进这支拥立皇帝的队伍,但似乎对“效忠皇帝”这件事本身,并无多少热情。在他眼中,或许这位八岁的小皇帝,和那些争权夺利、最终导致山河破碎的官僚并无本质区别,都是不值得效忠的对象。
“一块难啃的硬骨头啊……”朱一明心中暗忖,“但越是这样的硬骨头,一旦收服,忠诚度往往越高。”
直接招揽?肯定碰一鼻子灰。施以小恩小惠?对方恐怕只会更加不屑。
朱一明摸了摸怀里,那里有之前瞿师傅偷偷塞给他的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饴糖,说是给他压惊。在这物资极度匮乏的逃难路上,这块糖堪称奢侈品。
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夜深了,大部分人都蜷缩着睡去,只有负责守夜的士兵在远处来回巡逻。朱一明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手里捏着那块饴糖,迈着小短腿,看似随意地溜达到了营地边缘,顾清风的附近。
他没有立刻靠近,而是先在不远处停下,假装被一只蹦跳的草蜢吸引,蹲在地上玩了一会儿。用眼角的余光观察,顾清风对他的到来似乎毫无反应,依旧专注地擦拭着刀身,仿佛那冰冷的金属才是他唯一的伙伴。
朱一明这才站起身,慢慢走过去,在距离顾清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既不会显得过于冒犯,又能让对方听清自己的话。
“喂,”朱一明用带着几分孩童特有的、试图模仿大人却依旧稚嫩的语调开口,“你叫顾清风,对不对?”
顾清风擦拭的动作微微一顿,连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几不可闻的“嗯”声,算是回应。冷漠得如同腊月的寒风。
朱一明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下去,语气带着点“皇帝”的理所当然,却又没什么架子:“朕看你擦刀擦了很久了。这把刀,是你爹娘留给你的?”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顾清风的某根神经。他猛地抬起头,冰冷的目光如刀子般射向朱一明,带着一丝被窥探隐私的怒意和警惕。
朱一明仿佛没看到他那慑人的目光,反而上前一步,将手里那块小心翼翼剥开油纸的饴糖递了过去,脸上露出一个尽量显得无害的笑容:“给你吃。擦刀累了吧?甜的,能长力气。”
这举动完全出乎顾清风的意料。他看着眼前那双捧着糖块的小手,以及小皇帝脸上那看似天真无邪的笑容,眉头紧紧皱起。拒绝?似乎没必要跟一个孩子(尤其是名义上的皇帝)较劲。接受?他又觉得无比别扭。他习惯了孤独和警惕,不习惯这种突如其来的、尤其是来自“上位者”的“好意”。
他沉默着,没有动作。
朱一明也不催促,就那么举着糖,脸上的笑容不变,心里却在快速分析:没有直接拒绝或露出厌恶,说明他内心并非完全冰冷,至少对“甜”这种能带来最原始愉悦的东西,还是有反应的。而且,他对自己“皇帝”的身份,多少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顾忌。
僵持了几秒钟,朱一明忽然叹了口气,收回手,自己把糖塞进了嘴里,含糊不清地说:“唔……你不吃算了,朕自己吃。其实朕知道,你心里肯定在笑话朕,觉得朕是个啥也不懂、还要人保护的小屁孩皇帝,对吧?”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顾清风的反应。果然,听到“小屁孩皇帝”这个词从当事人自己嘴里说出来,顾清风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愕然。
朱一明嚼着糖,继续用那种带着点自嘲又有点超脱年龄的语气说道:“朕有时候也觉得挺没意思的。以前在宫里,那些人天天跪着喊万岁,转眼皇宫就没了。现在呢,张献忠追着咱们跑,连口干净水都喝不上。这皇帝当的,还不如山里的一只猴子自在。”
这话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完全不像一个八岁孩子该有的想法,更不像一个皇帝该说的话。顾清风终于不再是完全的无动于衷,他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带着审视的意味看向朱一明。
朱一明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他咽下嘴里的甜味,脸上的嬉笑神色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静。他望着跳动的篝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顾清风的耳中:
“顾清风,你爹娘是锦衣卫,是为大明尽忠而死的。朕知道,你心里有恨,恨这世道,恨那些误国的庸臣,甚至……可能也觉得朕这个皇帝,不值得你效忠。”
顾清风身体微微一震,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朱一明转过头,目光直视顾清风那双冰冷的眼睛,语气变得异常认真:“但朕想告诉你,朕和你一样,也恨这世道。朕恨的不是个人得失,朕恨的是这天下纷乱,百姓流离,神州陆沉!”
他伸手指向营地中那些蜷缩沉睡的士兵和难民:“你看看他们,他们不是朱家的奴才,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父亲的儿子,是孩子的爹娘!他们本该安居乐业,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丧家之犬一样逃命,随时可能死在乱军刀下,或者病饿交加倒在路边!”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与他幼小身躯不符的沉重和力量:“你爹娘守护的,难道仅仅是紫禁城里的龙椅吗?不,朕相信,他们守护的是这天下黎民安居乐业的秩序!是华夏衣冠不绝的文明!”
“顾清风,”朱一明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顾清风的心上,“朕不需要你效忠朱一明这个人。朕希望,如果有一天你愿意拿起这把刀,不是为了保护一个姓朱的皇帝,而是为了守护这些你想恨、或许也更值得你去守护的天下黎民!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让这该死的世道,重新变得像个人间!”
说完这番话,朱一明不再看顾清风,转身,迈着看似轻松实则内心紧张的步子,慢慢走回了自己休息的地方。他知道,种子已经种下,剩下的,需要时间让它自己发芽。过犹不及,尤其是对顾清风这种敏感而骄傲的人。
顾清风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坐在阴影里,仿佛一尊石雕。但若有人靠近,便能发现,他握着绣春刀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是震惊,是困惑,是一种被触及内心最深处的震撼。
那个八岁孩童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心中被仇恨和冷漠冰封的某个角落。“天下黎民”、“华夏衣冠”、“让人间像个人间”……这些词汇,与他父母临终前模糊的嘱托,与他自己内心深处不愿承认的、对太平盛世的微弱向往,产生了奇异的共鸣。
他第一次觉得,这个“小屁孩皇帝”,似乎……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而远处,假装躺下睡觉的朱一明,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糖衣炮弹,有时候包裹的不是物质,而是思想和格局。这一招,看来初见成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