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付后的第七天,龙湾项目部的临时办公室还没拆,桌上却已经堆满了来自外部的邀请函。
有的是行业协会的“经验分享”,有的是高校的“课题研讨”,更多的是各地住建系统的“交流座谈”。这些字眼听起来客气,但林远一眼就看得明白——他们不是来学“怎么盖楼”的,他们是来问:透明这件事,到底能不能被复制?复制成本有多大?会不会把一座城的审批和工程管理拖死?
那天晚上,林远站在阳台上,看着楼下搬家车辆来来往往,心里反而没有多少胜利感。
样板楼交付不维权、市场不打折,这只是证明了“透明没被惩罚”。可真正的难点是下一步:透明要从企业的招牌,变成城市的选项,最终变成基础设施。
而基础设施最怕的不是反对,是“推不动”。
三天后,广州,省里组织的“工程治理与旧改风险”闭门会。
会议室里坐着的人很杂:省住建、审计、质监站、交易中心,还有两家国企平台公司、几位地市分管领导。林远坐在靠后的位置,没像以前那样抢着发言,他先听。
果然,争论从一开始就绕不开同一个问题:
“龙湾能做,是因为你们企业扛得住。别的城市要上,谁来扛?一旦把细节全摊开,基层工作量翻倍,反而拖慢工期。”
“透明看起来很美,但出了问题,责任落到谁头上?最后是不是变成一堆人不敢签字?”
有人把话说得更直:“你那套太重了,重透明。我们要的是能用的,不是理想主义。”
林远听到“重透明”这三个字,反而笑了一下。他等对方把情绪说完,才慢慢起身,声音不高,却让会议室安静下来:
“我同意。重透明不是起点,也不应该是唯一答案。
如果把透明做成宗教,确实会把城市压垮。
所以我今天只提一个版本:轻量透明。”
他在白板上写下四个字——节点、责任、结果、留痕。
“轻量透明不追求把每一张发票晒出来,它只做三件事:
第一,把工程拆成可验证节点;
第二,每个节点对应责任主体与签署链;
第三,节点结果公示,问题不遮掩,延期不粉饰——但不搞一票否决,只做风险灯。”
他拿出一叠纸,发到前排:“我把龙湾的重透明拆成了轻量模板,三张表就够:
《节点清单表》《责任签署表》《风险灯台账》。
节点不多,十二个:立项、征拆、三通一平、桩基、主体、机电、外立面、消防、园林、验收、交付、维保。
每个节点只公布:计划、实际、偏差原因、整改时限、责任人。
——城市要的不是完美,是解释权与追责链。”
有人抬头:“你说得轻巧。哪个城市愿意第一个吃螃蟹?”
林远没回避:“愿意第一个做的,不是最有钱的,是最需要减少风险的。旧改越复杂,越怕舆情和扯皮。”
会议室里沉默了两秒,坐在角落的清远分管副市长忽然开口:“我们清远,有个项目一直卡在征拆与管线迁改。卡得越久,越容易出事。你说的轻量透明,能不能先用在我们这类项目上?”
林远看向他,眼神很稳:“能。但要先讲清楚——试点不是为了‘看起来很漂亮’,而是为了让问题暴露得更早、更便宜。”
副市长点头:“我们就需要这个。”
一周后,清远,初冬的风很硬。项目现场尘土飞扬,围挡外的居民楼里挂着横幅——不是抗议,而是典型的“催工期”:
“还我出行路”“何时通车”。
这个项目不是豪宅旧改,是一个“旧城片区综合改造+安置房+市政道路”打包工程,拆迁牵涉七个小区、三条地下主干管线、一段老旧雨污合流。复杂得要命,也敏感得要命。
现场协调会上,住建局、街道、管线单位、总包、监理、设计院挤在一张长桌前,桌面上摆着一堆红头文件、会议纪要和一沓没签完的签证单。
总包负责人一开口就先喊难:“迁改手续没批,管线单位也不给窗口期,我们怎么干?工期拖了,别算我们头上。”
监理也跟着推:“我签字就是背锅。你们材料进场不齐,谁担?”
街道的人更现实:“居民不听解释,只看你们围挡一年不动。”
所有矛盾都指向一个点:信息不统一,责任不落地,延期没人敢认。
而一旦没人敢认,最后就会变成“大家一起拖”,直到拖出事故或舆情。
林远没急着站队,他把那三张表摊开,先做了一件很“反直觉”的事——让所有人先把“最可能延期的节点”写出来。
“别争对错,先写风险。写出来就算数。”他看着总包,“你认为最可能延期的是哪个节点?”
总包犹豫了一下:“管线迁改。”
“好。”林远在《风险灯台账》上写下“管线迁改—黄灯候选”,然后转向管线单位:“你们的窗口期和审批链谁负责?给出一个最保守的日期。”
管线单位负责人脸色一沉:“这涉及内部流程。”
林远点头:“不需要你把内部流程公开。轻量透明只要一个东西:**你能承诺的最晚日期,以及承诺人的签字。**你不签,就等于告诉所有人——这个节点无法承诺,那就必须升级为红灯上报市里协调。”
他把笔放到对方面前,语气不硬,却让人退无可退:“你选。黄灯可解释,红灯要问责。”
会议室里一下子安静了。
这不是威胁,这是规则。规则给了台阶,也给了边界。
管线单位负责人最终还是拿起笔,在台账上写下一个日期:十二月二十日,并签了名。
林远紧接着把《责任签署表》往前推:“好。你签了日期,就获得了一个权利——后续任何单位不得在你窗口期内无故抢占道路开挖资源;反过来,超过日期你必须给出偏差原因与补救措施。我们不处罚,但留痕、公开。”
副市长看了林远一眼,第一次露出一点真正的兴趣:“公开到哪?”
林远说:“公开到项目围挡外的公告牌,和市里指定平台的项目页面。内容很少,群众看得懂:今天该干什么,谁负责,为什么没干,下一步怎么补。”
街道的人立刻接话:“这样居民至少不会觉得我们在糊弄。”
规则落下去的那一刻,真正的麻烦也跟着来了。
十二月初,迁改窗口期还没到,总包却突然来报:地下探测发现一段未登记的老旧燃气支管,必须停工复核。
如果按过去的套路,这种事往往会被“内部消化”:先拖着,等居民骂起来再想办法;或者干脆把原因推给“不可抗力”,谁也不担。
但这一次,林远直接在台账上把“燃气支管—新增风险”挂成黄灯,并写下四行字:
风险描述:发现未登记燃气支管,存在安全隐患
影响节点:道路开挖、管线迁改
责任主体:总包牵头,燃气公司复核,监理见证
处理时限:48小时内出复核报告并公示
总包负责人当场就急了:“林总,这种东西写上去,群众一看就说我们拖工期!”
林远反问:“群众骂的是拖,还是骂你们不说?
黄灯不是丢脸,是提前把骂声变成解释权。
你要面子,那就等着红灯——等事故或者舆情把你拖成红灯。”
副市长也帮了一句:“黄灯能解释就解释,解释不清才可怕。”
于是,第二天围挡外就贴出了简版公告:
“发现燃气支管,停工复核48小时,避免安全事故。若延期,将更新原因与整改计划。”
居民确实议论,但罕见的是,没有人冲击围挡。甚至有个老大爷在公告前站了很久,嘟囔一句:“总算有人说人话。”
那一刻,林远突然明白了“轻量透明”的真正价值:
它不是让工程更顺利,而是让不顺利也能被社会承受。
当晚,清远市里临时成立了一个“试点协调小组”,名字不花哨,职责却很清楚:
遇到红灯项目,由市级牵头打通审批与资源。
而黄灯项目,允许公开、允许解释、允许试错,但必须留痕。
副市长在签字前问了林远最后一个问题:“你们企业想要什么?”
林远沉默了两秒,回答得很实在:“我不要把透明写成你们的政绩,也不要把平台绑在我公司名下。
我只要一个结果——这套轻量模板,能在清远跑通。跑通了,它就不是我的了,它是你们城市的工具。”
副市长看着他:“你这话听起来像让权。”
林远笑了笑:“早该让了。规则要活下去,就不能靠一个人扛着。”
窗外风声很紧,会议室里却第一次有了某种踏实的秩序感。
试点正式落地那一刻,林远知道,从惠州到广东的路,终于不是“我赢了”,而是——这套规则开始自己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