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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逢初恋那天,城市下着和分手时一样的雨。

她已是知名作家,而我仍守着那间旧书店。

签售会上她对我微笑:“还记得那年你说要写本书给我吗?”

夜深打烊时她再次推门而入,雨水顺着发梢滴在《百年孤独》封面上。

“书我读完了,现在来听你的结局。”

我指向书架最高处那本从未出售的旧书——

扉页写着“献给艾米”,正文却全是空白。

“这就是结局,”我说,“你走后的每一天,都是无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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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开始下的时候,城市的气味先变了。尘土、尾气、还有白日里残留的一点阳光暖意,被一种冷冽的、带着铁腥气的潮湿驱赶、覆盖。然后声音才来,先是零星几滴砸在遮阳棚上,噗噗作响,很快就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哗然,冲刷着玻璃窗、沥青路面和世界尽头灰蒙蒙的天线。

林恪站在书店的玻璃门后,看着街道上模糊的人影开始仓皇奔跑,车流亮起红色的尾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拖出长长的光晕。雨水在玻璃上蜿蜒出道道水痕,扭曲了外面的世界。他闻到一种熟悉的、几乎要沁入骨缝的凉意,和七年前那个傍晚一模一样。

他转过身,店内暖黄的灯光似乎也无法完全驱散这雨带来的某种东西。空气里浮动着旧纸张和油墨的味道,还有一种恒久的寂静,只有雨声作为背景音顽固地渗透进来。书架高耸,顶天立地,沉默地伫立着,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几排顶灯的光线落在那些或新或旧的书脊上,勾勒出安静的轮廓。

没什么客人。这样的雨天,很少有人会特意跑来这间偏离商业区的老旧书店。只有一位住在附近的老先生,雷打不动地坐在靠窗的软椅里,花白的头颅一点一点,对着膝盖上一本摊开的厚书打盹。林恪走过去,轻轻收走老先生手边凉透的茶杯,没有惊动他。

吧台后面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呜鸣。他给自己泡了杯茶,茶叶在热水中舒展,染出澄黄的色泽。他靠着吧台,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书架间狭窄的通道,扫过那些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的书脊,最后落在收银台旁边一本立着的宣传册上。

纯白的底色,简洁的黑色艺术字:“着名作家艾米新作《回声》读者见面暨签售会”。下面是一张小小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微卷的长发,嘴角噙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笑,眼神望着镜头,又似乎透过了镜头,落在了更远的地方。

艾米。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擦过杯壁,温热透过瓷传递过来。窗外的雨声更急了些。

下午四点,雨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书店里依旧冷清。林恪拿着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书架,拂去那几乎不存在的灰尘。动作缓慢,近乎一种仪式。他的书店里,很多书都是孤本,或者说,是早已被市场遗忘的旧版书,带着岁月的痕迹和独一无二的重量。他熟悉它们中的每一本,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

门上的铜铃忽然清脆地响了一声。

他以为是风,或者是哪个冒雨跑来的熟客。抬起头,却看见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正收着一把黑色的长柄雨伞,伞尖滴下的水在门垫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

那身影抬起头,目光在店内略一环视,便直直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秒。只有雨声依旧喧哗。

是艾米。和宣传册照片上一样,又完全不一样。她没有穿白衬衫,而是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长发随意地拢在肩后,脸上带着些被风雨浸染后的倦意,但那双眼睛——林恪记得那双眼睛,清亮,带着一种执拗的探究,此刻正清晰地映出书店暖黄的灯光,和他有些怔忡的脸。

她怎么会来这里?签售会明明在市中心最大的书城。

“林恪。”她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中低沉了一些,褪去了少女的清脆,添上了一种温和的沙哑,像指尖滑过细绒布。

他放下软布,从书架阴影里走出来。“艾米。”他的名字从唇间吐出,带着一种久未启封的生涩感。“签售会……”

“结束了。”她微微笑了一下,笑容很浅,转瞬即逝,像是只是为了完成一个礼貌的程序。“提前了一点。听说你这里……就过来看看。”

她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落在他身后那些高耸的、挤满书籍的书架上,眼神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好奇,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轻轻扫过书店的每一个角落。这目光让林恪感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仿佛某种他一直精心守护的东西,突然暴露在了聚光灯下。

“没想到你还开着这间店。”她说,语气听不出是感慨还是别的什么。她向前走了几步,手指无意识地掠过一排书脊,动作轻柔。

“嗯。”林恪应了一声,声音有些干涩。“习惯了。”

短暂的沉默落下,只有窗外的雨声孜孜不倦地填充着每一寸空隙。那位打盹的老先生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继续他的瞌睡。这微小的动静打破了凝滞。

“要喝点什么吗?”林恪走向吧台,试图找回一点主人的常态。“茶?还是咖啡?不过……咖啡豆很久没换新的了,可能不太……”

“不用麻烦。”艾米打断他,她的视线重新聚焦到他脸上。“就是路过,进来打个招呼。”她顿了顿,像是斟酌着词句,“很多年了。”

“是啊。”林恪垂下眼,拿起刚才那杯已经温凉的茶,又放下。“很多年了。”七年零四个月,他在心里无声地补充。但他没有说出口。那听起来太刻意,太……可怜。

艾米又安静地站了一会儿,目光再次缓缓扫过书店。她的视线在那位打盹的老先生身上停留片刻,又看向窗外被雨水模糊的街景,最后,落回林恪脸上。

“你……看起来挺好的。”她说。

“你也是。”林恪回应。他知道她很好,报纸、网络、电视,到处都能看到她的消息。成功,耀眼,活成了所有人期望的样子。

又是一阵沉默。比刚才更加沉重,几乎能感觉到它的分量压在心口。

“那我……”艾米似乎轻轻吸了口气,“先走了。晚上还有个出版社的饭局。”

“好。”林恪点头,“路上小心。”

她拿起靠在门口桌边的黑伞,推开玻璃门。潮湿的风裹挟着雨的气息瞬间涌入,吹动了吧台上几张零散的便签纸。门上的铜铃再次响起,清脆而短暂。她没有回头,撑开伞,走进了灰蒙蒙的雨幕里,身影很快被密集的雨线吞没,消失不见。

林恪站在原地,看着门外空荡荡的街道,看了很久。直到冷风吹得他一个激灵,他才走过去,轻轻关上门,将那喧嚣的雨声重新隔绝在外。

书店里恢复了之前的寂静,甚至比之前更加寂静。老先生还在打盹,茶杯凉在一边。吧台上,他那只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彻底冷了。

他弯腰,捡起被风吹落在地上的几张便签纸,上面是他随手记下的书目和出版社的名字。他的动作很慢,手指有些僵硬。

刚才那一刻钟,像一场被按了快进键的旧电影,画面晃动,声音模糊,唯一清晰的是她最后看他的那一眼,平静底下藏着太多他无法解读、也不敢解读的内容。

还有空气里,似乎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不属于这里的香水味。冷冽的,带着点木质的清香,和他书店里陈旧的纸张味、油墨味格格不入。

雨还在下。哗啦啦的,像是永远也不会停。

晚上七点,雨势渐小,从瓢泼大雨转为了连绵的细雨,沙沙地敲打着玻璃。老先生早已醒来,拄着拐杖蹒跚离去。书店里彻底只剩下林恪一人。

他开始做每日的打烊准备。检查电源,整理被客人稍微挪动过的桌椅,将散落的书籍归回原位。动作机械,带着七年如一日的熟练。最后,他拿起扫帚,清扫地面。

扫到门口附近时,他停了一下。

门垫上,还隐约能看到一小片比周围颜色更深的湿痕,是她伞尖滴落的水渍。

他直起身,望向窗外。街灯已经亮了,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破碎的光晕。行人稀少,偶有车辆驶过,溅起细小的水花。

一切都和七年前那个夜晚,如此相似。

那天也是这样的雨,他们挤在书店门口狭窄的屋檐下,争吵——或者说,是她单方面的决绝宣告。雨水打湿了她的肩膀和发梢,她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火焰,是对远方的渴望,还是对眼前这一切——包括他——的厌弃?他至今分不清。

“我要走了,林恪。不是商量,是通知。”她的声音被雨声切割得支离破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硬度,“我们注定不是一路人。你守着你这些旧书做梦吧!但我不能!我不能一辈子困在这个小地方,困在这种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里!”

他当时说了什么?好像什么也没能说出口。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酸涩得发疼。他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他以为会一起守着这家小店、一起写完那本只存在于构想中的书的女孩,脸上那种近乎决绝的陌生表情。

她把他熬夜写了好几个晚上、涂涂改改满是心意的那一沓稿纸——他开玩笑说那是他们故事的序章——塞回他的手里,然后毅然转身,冲进了茫茫雨幕之中。

那沓纸,边缘被雨水浸湿,墨迹有些晕开,沉重地坠在他的掌心。

后来,那些写满了字的纸,被他一张张抚平,晾干,然后仔细地、整齐地叠好,放进了那个空白的硬壳笔记本里。再后来,那个本子被他用牛皮纸仔细包好,放在了书店书架的最顶层,一个无人注意、也无人能够及的角落。

仿佛一个被刻意遗忘的墓碑,埋葬着所有未曾开始就已结束的可能。

铜铃猝然响起,清脆、急促,划破了书店里凝滞的回忆。

林恪猛地回神,心脏像是被那铃声拽了一下,骤然收缩。

玻璃门被推开,带进一股湿冷的夜风和更密的雨丝。

还是她。

艾米去而复返。

她站在门口,微喘着气,发梢和肩头都被雨水打湿了,几缕黑发黏在光洁的额角和脸颊。那把黑伞折拢着,握在手里,伞尖不断滴着水,在她脚边积成一小滩。她的脸色似乎比之前更白了些,眼睛里却有什么东西在涌动,不再是之前那种礼貌的、带着距离感的平静。

她的目光越过空旷的店面,直直地落在林恪身上,锁定了他。

林恪握着扫帚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他看着她去而复返,看着她被雨水淋湿的略显狼狈的样子,看着她眼底那簇陌生的光,一时忘了该作何反应。空气中的寂静有了重量,压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忘了样东西。”艾米先开口了,声音比刚才多了一丝紧涩,被雨淋过的缘故。

林恪下意识地看向她刚才停留过的地方,吧台,书架旁。“什么?”他问,声音有些哑。

艾米却没有立刻回答。她向前走了几步,靴跟敲击在老旧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她一直走到他面前几步远的地方才停下。雨水的气息混合着她身上那股冷冽的木香,变得更加清晰。

她举起一直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手里拿着一本书。深蓝色的封面,因为被雨水打湿,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

林恪认出来,那是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一本他很久以前读过的书,后来被她借走,就再也没有归还。他几乎忘了它的存在。此刻,雨水正顺着书页的边缘缓缓滴落,滴在封面上那个复杂的、象征着孤独的图案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

“这本书,”艾米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寂静的深潭,“我读完了。”

林恪怔怔地看着那本书,看着她被雨水打湿的手握着它,然后视线缓缓上移,对上她的眼睛。她的目光灼灼,里面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执拗地、甚至是有些咄咄逼人地望着他。

窗外的雨声沙沙,是这寂静里唯一的背景音。

她往前又递了递那本湿漉漉的《百年孤独》,水珠滚落。

“现在,”她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落在潮湿的空气里,“我来听你的结局。”

结局。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捅进心脏深处某个封死的锁孔,发出艰涩的嘎吱声。疼痛尖锐而突兀,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那些被刻意深埋的碎片瞬间汹涌而至——雨夜,争吵,她决绝离开的背影,还有更早之前,那些挤在书店角落分享同一本书的夜晚,对着昏黄的灯光兴奋地勾勒故事大纲,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她眼睛里闪着光,说“林恪,我们要写一个不一样的故事”……

那些炽热的、鲜活的、仿佛拥有无限可能的往日,最终都被七年前那场更大的雨浇得冰冷死寂。

他以为她早就忘了。忘了他曾说过的那些可笑的话,忘了那个不切实际的梦想,忘了他们曾经共享过、而后又被他独自珍藏继而埋葬的“序章”。

原来她还记得。

记得,然后在此刻,用一个“结局”,轻易地撕开了所有伪装平静的表层。

林恪看着艾米,看着她被雨水打湿后更显清亮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嘲讽,只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近乎固执的认真,还有一种……深藏的疲惫。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变小了,久到书店里的空气仿佛不再流动。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背对着她,将手里的扫帚轻轻靠在墙边。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的慢镜头。

他走向书店最深处的那个角落。那里光线最暗,书架也最高,几乎顶到天花板,上面摆放的多是一些无人问津、积了薄灰的旧书和杂物。他需要踮起脚,伸长手臂,才能够到最顶层。

艾米的视线一直跟着他,看着他略显吃力的动作,看着他从那一排排沉默的旧书后面,取下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方形的物件,用淡黄色的牛皮纸仔细地包裹着,边缘平整,看起来像一本大号的笔记本,或者一本自制的书。外面细心地捆着一圈暗红色的丝带,系着一个简单的结。

七年了。牛皮纸的边缘有些微微磨损,泛着旧物的色泽,但依旧干净,没有灰尘,像是时常被擦拭,或是被小心翻动。

林恪拿着它,走回艾米面前。他的脚步很沉。

他没有递给她,只是双手捧着它,手指无意识地在那光滑的牛皮纸面上摩挲了一下。然后,他解开了那个暗红色的丝带结。

牛皮纸被轻轻打开。

里面果然是一个硬壳的空白笔记本。纯白的封面,没有任何花纹或字样。他翻开扉页。

艾米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扉页上,是林恪的字迹。七年过去,那字迹似乎比现在更显青涩一些,但依旧清晰有力。上面写着一行字——

“献给艾米”

墨迹已经有些年岁了,微微泛着旧黄。

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那四个字上,指尖微微颤抖。她记得他的字迹,记得他写下这行字时,窗外也是下着雨,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先占个位置。”

然后呢?

她抬起眼,看向林恪,眼神里带着无声的询问。

林恪避开了她的目光。他的手指微微用力,翻过了那一页扉页。

后面,是空白的。

一页,又一页。雪白的,空无一物的纸张,在他的指尖下依次滑过。没有文字,没有故事,没有他曾经承诺过的任何情节。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刺眼的空白。

整整一本,除了扉页上那四个字,再无其他。

艾米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那大片的白灼伤了眼睛。她看着那空白,一页,又一页,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最后一页被翻过,林恪合上了笔记本。

所有的动作都缓慢而安静,像一场无声的默剧。

他抬起头,终于看向她,眼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茫。

“这就是结局。”他说,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耗尽了他全部的气力,“你走后的每一天,”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湿漉漉的发梢,掠过她惊愕而茫然的脸,最终落回手中那本空白的书。

“都是无字书。”

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彻底停了。

窗外是彻底的寂静,一种被雨水洗刷过后、万物噤声的真空般的寂静。街道上昏黄的光晕一动不动,世界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艾米站着,没有动。她看着那本被合上的、空白的书,看着扉页上那行“献给艾米”的旧字迹,再看看林恪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没有遗憾,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仿佛刚才那句话用尽了他最后一点情绪。

那本空白的书,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她原本纷乱的心湖,却奇异地没有激起惊涛骇浪,而是缓缓地、沉甸甸地、无可挽回地沉了下去,直坠底心,压住了一切翻腾的情绪。

她忽然全都明白了。

明白了他为什么守在这间旧书店。

明白了那场雨夜决裂在他这里从未真正过去。

明白了他用怎样一种方式,将所有的故事彻底埋葬。

她以为她回来,是给一个未完的故事求一个结局,或是一个交代。或许心底最隐秘的角落,甚至还存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关于弥补或是重新开始的幻想。

可现在她知道了。

没有结局。

或者说,结局就是这片无边无际的、噬人的空白。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哽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预先想好的话语,所有这些年积攒的疑问、不甘、甚至歉疚,在这本沉重的无字书面前,都显得无比轻飘,可笑,甚至……残忍。

她还能说什么?

问他为什么不写下去?

问他为什么守着这空白度过七年?

问他……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是一片沉寂的废墟。她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阵无声的颤栗。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碰触到那本空白书的封面。牛皮纸的质感粗糙而温暖,与他指尖的温度一致。

他没有阻止,也没有递给她,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她指尖的重量。

几秒钟的死寂。

然后,艾米猛地收回了手,像是被那温度烫伤了一般。她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破碎不堪:

“……抱歉。”

两个字,用尽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猝然转身,几乎是踉跄地冲向门口,一把抓起了靠在桌边的那把黑伞,没有再看林恪一眼。玻璃门被她仓促地推开,撞响了门铃,发出一串凌乱急促的叮当声。她的身影迅速没入门外尚未完全干透的夜色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门晃动着,慢慢自己合上。

最后一声铃响余音散去,书店里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林恪站在原地,低着头,双手依旧捧着那本空白的书。许久,他才动了一下,用指尖极其轻柔地抚平了扉页上那四个字旁边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折痕。

他重新用那张淡黄色的牛皮纸将书包好,系上那圈暗红色的丝带,打了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结。

然后,他走到那排最高的书架前,再次踮起脚,伸长手臂,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回了原处。

那个角落重新被阴影覆盖,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他走回门口,拿起靠墙的扫帚,继续清扫那块门垫。扫帚划过湿痕,只留下更深一些的水印。

窗外的天空,墨黑一片,云层似乎薄了些,透不出半点星光。

雨,彻底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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