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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说我是一名“视觉编辑师”,能随意删除或修改他人不想要的记忆画面。

在这个模糊又虚幻的世界里,我靠帮人抹除痛苦与尴尬换取财富与崇拜。

直到那天,一个女孩请求我删除她和爱人最后的雨夜回忆,

操作中我震惊地发现:记忆中男人的脸,竟与我完全相同。

更可怕的是,我根本不记得她。

“停下吗?”助理惊慌地问。

我盯着屏幕中那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不,继续深入。”

我想知道,究竟是谁删改了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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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在窗外流淌,像一幅被雨水浸透后又晾到半干的水墨画,边缘模糊,色调灰霾。空气里飘着消毒液和香根草混合的,属于“文明”的味道。我的诊所,或者说,我的“剧院”,就在这片模糊的最中央。

他们叫我“视觉编辑师”。一个时髦又掩藏着某种悚然的称呼。我不创造,我只修剪。修剪那些生长过于野蛮、刺破了完美人生假象的记忆枝杈。客户们付出惊人的金钱,换取遗忘——遗忘一场尴尬的宴会致辞,遗忘一次撕心裂肺的分手,遗忘车祸瞬间刺目的闪光,遗忘自己最不堪的那个瞬间。

我是他们最后的体面,是他们购买来的橡皮擦。

“下一位。”我的声音平稳,没有多余的情绪,像手术刀一样冷而准。

门无声滑开。一个女孩走进来,像一抹被风吹雨打过的苍白剪影。她很年轻,但某种东西已经从内部磨损了她,使得她的步伐轻飘,眼神里带着一种被抽空后的沉寂。雨水打湿了她外套的肩头,深色的水渍缓慢洇开。

她坐下,手指绞在一起,指节泛白。

“陈先生。”她开口,声音有些哑,像是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他们都说……您是最好的。”

我略一点头,算是回应了这项公认的事实。等待她进入正题。悲伤和犹豫我见得太多,它们只是交易的前奏,不值额外付费。

“我想删除一段记忆。”她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紧握的手,“上周四,雨下得很大那一夜。和…和他有关的最后一段。”

“具体内容?”我打开基础的录入系统,冷淡地询问,如同询问一件待洗衣物的污渍类型。

她吸了一口气,很轻,像怕惊动什么。“是我们最后的争吵……还有,他离开时的样子。雨声很大,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都很疼。”她的声音开始细微地发抖,“我试过自己熬过去,但是不行。它每分每秒都在重复播放。我不能再……”

“记忆锚点?”我打断她。共情是业余者的奢侈品。

她报出一个日期,一个具体的时间段,一个地名——城北一段废弃的高架桥下。很经典的伤心地。

“风险协议已阅?”

“嗯。”

“费用知晓?”

“嗯。”她点头,从包里拿出一张高级信用凭证,额度足以让这座城市里大多数人屏息。推过来时,她的指尖冰凉,没有一丝活气。

我收下凭证,示意她躺上旁边那台流线型的银色仪器。幽蓝色的感应灯带依次亮起,细微的嗡鸣声充斥空气。我将连接器贴上她的太阳穴,冰冷的触感让她轻微瑟缩了一下。

“放松。只是读取。回忆它,越清晰越好。”我的指令简洁明确。

屏幕亮起,雪花点闪烁,然后图像逐渐凝聚。

雨。

先是铺天盖地的雨声,砸在车顶、地面,哗啦啦一片混沌。镜头(她的视线)剧烈晃动,透过淌着水流的车窗,可以看到桥下昏黄的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一个男人的背影。高大,挺拔,穿着一件黑色的长风衣,雨水正顺着衣角往下淌。他在说话,声音隔着雨幕和她的抽泣声,模糊不清,但那种冰冷的、毫无转圜余地的语调,穿透了一切杂音。

“……到此为止了。”这句话异常清晰,像淬了冰的刀子。

“为什么……至少告诉我为什么!”她的哭喊声撕裂了雨夜。

男人没有回头。只是侧了侧脸,下颌线绷得很紧。然后,他拉开车门,身影即将没入瓢泼大雨之中。

就是现在。按照操作流程,我需要锁定并标记这段动态记忆影像的核心要素——环境、对话、尤其是那个男人的形象,以便进行精准剥离。

镜头(她的目光)死死抓住他即将消失的侧影,绝望地想要留下最后一点痕迹。

仪器捕捉到这强烈的视觉焦点,自动放大,对焦,增强清晰度——

男人的侧脸特写,猛地占满了整个主屏幕。

雨水顺着他利落的短发滴落,划过额角、眉骨……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抛入沸水。

那张脸。

那眉骨的弧度,那眼尾微不可查的上挑,那紧抿时显得格外冷硬的唇线——

每一寸,每一条线条,每一个细节……

都和我一模一样。

绝对、完全、百分之百的相同。就像在照一面镜子,一面浸在冰冷雨夜、充斥着绝望气息的镜子。

血液轰的一声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指尖冰凉,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房间里那恒定的、被精心控制的温度似乎消失了,我被抛进冰窖,又被扔进火炉。

这不可能。

是系统错误?视觉偏差?还是某种……针对我的恶劣玩笑?

但我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在尖叫:不是!那是我!那就是我!

可我没有这段记忆!我从未在那样一个暴雨的夜晚,在那座桥下,如此残忍地伤害过一个女孩。我根本不认识她!从她走进来到现在,她的脸,她的气息,对我而言完全陌生。

“老…老板?”

助理的声音从通讯耳麦里传来,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颤抖。显然,他也看到了屏幕上的脸。他负责监控生理数据和系统稳定,此刻我的心率曲线恐怕正炸成一团疯狂的乱码。

“数据流出现异常峰值!是否…是否立刻强制断开连接?启动安全协议?”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拔高。

强制断开。是的。标准流程。面对无法解释的系统异常或受术者剧烈排异反应,这是最安全的选择。保护受术者,也保护我自己。

我的视线死死钉在屏幕上。那张和我一样的脸,正定格在一个毫无表情、近乎冷酷的侧影上。雨珠挂在他的睫毛上,欲坠未坠。

她哭得那么绝望。

而我,什么都不记得。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恐惧顺着脊椎爬升,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沸腾的、几乎要炸裂胸膛的探究欲。谁?是谁修改了我的记忆?还是……修改了她的?目的?眼前这个女孩,是谁?我,又是谁?

这个世界模糊虚幻的底色,第一次如此赤裸裸、如此狰狞地扑到我的眼前。

我猛地抬手,止住助理即将启动的紧急程序。

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但却异常清晰,砸在死寂的操作间里:

“不。”

“继续深入。”

“接入二级神经映射。我要看到这段记忆的原始编码——所有细节,一点不许漏掉。”

“老板?!”助理的声音变了调,充满了劝阻的意味。二级映射意味着更深度的介入,风险呈几何级数增长,对双方都是。尤其在这种明显异常的情况下,这简直是疯子行为。

但我已经顾不得了。握在控制台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

我必须知道。

那双屏幕里和我一模一样的眼睛,在冰冷的雨夜反光中,到底藏着什么。

我无视了耳麦里助理几乎带着哭音的阻止,手指在控制台上飞快地输入一连串 override 指令,权限代码强行通过了安全警报。嗡鸣声变了调,从低吟转为一种更深沉、更具侵入性的频率,像某种深海巨兽正在苏醒。贴附在女孩太阳穴上的连接器发出极细微的高频震动,她的身体在躺椅上猛地弹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模糊的、被痛苦拧紧的呻吟。

屏幕上的图像开始扭曲,雨丝不再是垂直落下,而是被拉长、旋转,色彩像是被打翻的调色盘一样浑浊地搅在一起。男人的脸在扭曲的光影中忽明忽暗,那双和我一样的眼睛时而逼近,占据整个屏幕,时而又退远,融入一片混沌的黑暗。破碎的音频片段尖啸着刺入耳膜——哭泣声、雨声、引擎轰鸣的杂音、还有那个冰冷的男声碎片“……不值……”、“……结束……”——所有一切都失去了时序,混乱地叠加、冲撞。

我在挖掘。粗暴地撬开记忆的保护壳,向最原始的、未被意识后期修饰和遗忘机制污染的数据层深入。

脑机接口传来过载的尖锐警报,助理在耳麦里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风险提示。我全部屏蔽了。我的全部精神都聚焦在那片沸腾的混沌里,像最贪婪的猎食者,搜寻着任何一丝不和谐的异常。

痛苦。巨大的痛苦情绪通过共感反馈冲刷着我的神经,是她的痛苦,绝望得像深海的压力,要把我的头骨压碎。但我咬着牙,承受着,意识像探针一样在情绪的泥石流中艰难前行。

找到了。

一个极其微小的“噪点”。

在记忆影像的数据流深处,一个几乎与背景融为一体的微小断层。它不是自然记忆磨损产生的模糊,那种模糊是柔和、弥散的。这个断层,边缘过于规整,细微得如同最精密的手术切口留下的疤痕,巧妙地镶嵌在视觉数据的传输节点上。如果不是用这种近乎破坏性的深度扫描,根本不可能被发现。

有人在这里动过手脚。技术高超得可怕,几乎是艺术级的。这不是删除,是更精巧的替换和覆盖,完美地嫁接到了原始记忆的神经通路上,天衣无缝。

我的心跳再次擂鼓。

是谁?谁有能力做到这种程度?这种技术,远远超出了市面上任何一款民用甚至军用记忆编辑产品的范畴。这手法…隐约透着一种令我脊背发凉的熟悉感,一种出自同源却又比我精湛冷酷数倍的风格。

我试图锁定那个“噪点”,解析被覆盖层下面的原始数据。

就在我的意识触角即将碰触到它的瞬间——

屏幕猛地一黑。

不是系统宕机的黑,是一种纯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的黑。

下一秒,绝对的黑暗中心,浮现出一个极细微的银白色光点。

光点迅速扩大,拉伸,形成一条无限延伸的、冰冷的银线。

银线开始旋转。

变成一个漩涡。

我的意识,像被无形巨力攫住,猛地被拖向那个漩涡。操作间、屏幕、躺椅上的女孩、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那个冰冷的、旋转的银色漩涡,它不反射任何光线,只是散发着一种非物质的、指令性的纯粹存在感。

漩涡深处,一个意念被直接“打印”在我的认知里,没有声音,没有文字,却清晰得如同刻印:

“警告。权限冲突。禁止访问核心加密层。”

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排斥力传来。我不是在操作仪器,我是被那漩涡粗暴地“吐”了出来。

砰!

我身体剧烈后仰,撞在控制台上,后腰一阵锐痛。眼前的景象恢复了,依旧是那间充斥着幽蓝光线和嗡鸣的操作间。屏幕上的图像变回了那场暴雨,那个男人的背影,但变得极不稳定,雪花噪点疯狂闪烁,仿佛随时会崩溃。

“呃啊——!”躺椅上的女孩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体反弓起来,像是正在遭受电刑,连接器啪地一声从她太阳穴弹开,带出一缕细微的血丝。所有生理监护数据疯狂报警,尖啸声撕扯着空气。

“强制断开!快!”助理的尖叫终于穿透了我的耳鸣。

我喘着粗气,冷汗瞬间浸透了衬衫,手指颤抖着,狠狠拍下了紧急中止的红色按钮。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仪器嗡鸣消失,屏幕彻底变黑。只剩下生理监护仪上逐渐平缓、但依旧混乱的曲线,和女孩微弱而痛苦的喘息声,在死一般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我撑着控制台,稳住发软的双腿,视觉还有些恍惚。口腔里充满了金属锈蚀般的血腥味,不知道是来自共感反馈,还是我自己咬破了口腔内壁。

助理惊慌失措地冲进来,去查看女孩的状况,给她注射镇静剂。

我慢慢直起身,目光落在那个蜷缩在躺椅上、陷入药物性昏睡的女孩脸上。苍白,脆弱,布满了未干的泪痕和冷汗。

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是我。

而那段记忆,被一个技术远超于我的人,用我无法理解的方式加密锁死了。

有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谜团,像深渊一样在我脚下裂开。我所认知的世界,我的记忆,我的职业,甚至我自身,都可能是在这个谜团之上构建出的脆弱假象。

我走过去,推开手足无措的助理,手指拂开女孩被汗水粘在额角的湿发。

陌生的触感。陌生的面容。

可那段被加密的记忆,却藏着我的脸。

我俯下身,靠近她毫无血色的耳垂,用极低的声音,仿佛怕惊动什么看不见的东西,也仿佛是在对自己发誓:

“我不知道你是谁。”

“也不知道我是谁。”

“但我们会弄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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