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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海洋生物研究员阿哲,却患有深海恐惧症。

新来的蝴蝶鱼饲养员小蝶,总隔着玻璃对我笑。

我记录她喂鱼的弧度像在写情书,收集她遗落的发丝当标本。

台风夜停电,鱼群在黑暗中翻腾。

她跳进故障水箱抢救濒危鱼苗时,我克服战栗抓住了她下坠的手。

水漫过腰际那刻,我才说出:“其实我研究最久的课题...是你。”

病床前她指尖拂过我颤抖的睫毛:“水手先生,你的标本缺了最重要的部分。”

三个月后咖啡馆重逢,她无名指闪着光。

杯中的咖啡倒映着游过的鱼群,我轻声问:“现在研究海马还来得及吗?它们从不会离开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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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族馆的蓝,是种沉甸甸的、带着咸腥压力的蓝。它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巨大的弧形亚克力观察窗,也挤压着我的胸腔。我,阿哲,一个名字印在海洋研究所门禁卡上、每天与海洋生物数据打交道的研究员,此刻正紧紧攥着冰凉的金属栏杆,指节泛白,抵抗着从脊椎深处蔓延上来的、熟悉的麻痹感。

玻璃另一侧,是“蝶翼湾”——专为那群脆弱斑斓的蝴蝶鱼打造的微缩海洋。水流无声涌动,卷起细碎的氧气泡,像撒落的碎钻。橙黄间着墨蓝的蝴蝶鱼,拖着飘逸如纱的长鳍,悠然穿梭在摇曳的珊瑚丛中,姿态轻盈得近乎虚幻。它们每一次优雅的转身,每一次灵巧地啄食附着在珊瑚上的藻类,都带着一种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从容。这份从容,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着我心底某个隐秘的角落。

深海恐惧症。这个医学名词冰冷而精准,如同解剖刀划开皮肉。它盘踞在我体内,与我对海洋生物的热爱共生,构成一个荒诞又苦涩的悖论。我能精确分析洋流数据,能背诵珊瑚礁生态系统的每一个环节,能闭着眼指出几百种鱼类的拉丁学名……但只要想到那片无边无际、阳光无法穿透的幽暗水域,想到那令人窒息的巨大水压,胃部就条件反射般痉挛紧缩,冷汗瞬间浸透背脊。像一个被诅咒的水手,终身困在陆地的牢笼里,只能隔着厚厚的玻璃,眺望那片既渴望又恐惧的深蓝。

“阿哲,又来做‘陆地观察’了?”同事老周浑厚的声音带着调侃,突然在身后响起,像一颗石子投入压抑的湖面。

我猛地松开栏杆,仿佛被烫到,迅速挺直了有些佝偻的背。指尖残留的冰冷和栏杆的触感提醒着我刚才的失态。我试图让表情恢复成平日实验室里的那种平静无波,但肌肉有些僵硬。

“嗯,”我清了清干涩的嗓子,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观察窗内移开,“来看看‘月光’的恢复情况。”

“月光”,是我们给那条极其珍稀、背鳍末端有一抹月牙状银白斑纹的蝴蝶鱼幼鱼起的名字。它此刻正躲在一丛粉红色的鹿角珊瑚后面,小小的一团,颜色远不如成年个体鲜艳,带着初生牛犊般的怯生生。它的存在,是蝶翼湾的一个希望,也是我每日“陆地观察”的完美借口。

我的视线掠过那些摇曳的鱼影,最终,不受控制地定格在观察窗的另一侧——那个身影上。

她叫小蝶。新来的蝴蝶鱼饲养员。

此刻,她正背对着我,站在一个稍矮些的水箱前。柔软的浅褐色工作服勾勒出单薄的肩线,浓密的黑发在脑后随意绾成一个松散的髻,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白皙的颈侧。她微微倾身,一手拿着记录板,另一只纤细的手正伸向水箱的投喂口。动作专注而轻盈,带着一种与周遭沉重水环境格格不入的灵动。

似乎是感应到了我的注视,又或者只是完成了手头的记录,她忽然转过身来。

隔着厚重的、布满细微水痕的玻璃,隔着几米的距离和无数游弋的鱼影,她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我。那双眼睛很大,瞳仁是极深的褐色,在幽蓝水光的映衬下,像沉在水底的温润琥珀。她看见了我,唇角随即向上弯起一个清晰的弧度,露出一个毫无保留的笑容。那笑容干净得像被海水冲刷过的贝壳,带着暖意,瞬间穿透了冰冷的玻璃阻隔,也短暂地驱散了我胸口的滞闷。她甚至抬起手,对着我的方向,幅度很小地挥了挥。

我的心跳毫无预兆地漏了一拍,随即又像擂鼓般重重撞击着肋骨,震得耳膜嗡嗡作响。一股燥热猛地冲上脸颊。我几乎是仓皇地、狼狈不堪地移开了视线,假装对旁边水箱里一条慢吞吞游过的蓝吊鱼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能感觉到自己脖颈后的皮肤在发烫。真是荒谬,一个研究海洋生物的学者,竟然会在一个饲养员姑娘的微笑面前如此手足无措,像个第一次潜入浅滩就被水母蜇了的笨蛋。

“嘿,阿哲!数据!昨天的水质参数分析报告呢?老陈在实验室快把桌子拍穿了!”老周粗声大气地催促着,声音在空旷的展区走廊里回荡。

这声催促像一根救命稻草,我立刻应道:“就来!”几乎是逃离般,我最后飞快地瞥了一眼玻璃那边。小蝶已经转回身去,继续她的工作,只留给我一个纤细而专注的背影。那抹浅褐色的身影,在深蓝的背景里,像一枚不小心落入深海的蝴蝶标本。

我快步跟上老周,逃离那片令人窒息的蓝,逃离那穿透玻璃的笑容。胸腔里,那颗心还在不规律地悸动着,带着一种陌生的、患得患失般的别扭感。我像个站在船头的见习水手,明明渴望那片壮阔的海,却被脚下翻涌的浪花吓得手脚冰凉。而那只隔着玻璃对我微笑的“蝴蝶”,会不会也像指尖的水泡,轻轻一碰,就消失无踪?

回到实验室,消毒水和海盐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冰冷的仪器表面泛着金属光泽。这里的空气干燥、可控,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秩序感。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蝶翼湾那片沉重的蓝色和那个穿透玻璃的笑容从肺叶里挤压出去。

老陈,我们的项目组长,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花白头发,正焦躁地在实验台前踱步,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台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啄木鸟在啃噬木头。

“阿哲!我的活祖宗!”他看见我,立刻像发现救星一样扑过来,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月光’的幼体发育与环境应激关联模型的初始数据呢?模拟程序卡在那里快两小时了!那群鱼苗可等不起!”他指着旁边一排恒温水族箱,里面是几尾珍贵的蝶翼湾鱼苗,其中就包括“月光”,它们脆弱得如同清晨的露珠。

“在这里。”我迅速从文件架上抽出一个蓝色文件夹,指尖划过光滑的纸面,递给他。动作流畅,带着实验室里特有的精准节奏。这是我熟悉的领域,是我能掌控的“海图”。“模型参数我优化了第三组,加入了上次观测到的微水流扰动因子,应该能跑通。”

老陈一把抓过文件夹,迫不及待地翻开,嘴里念念有词,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些。“嗯…这思路…有点意思…”他嘟囔着,立刻扑到电脑屏幕前,十指在键盘上飞舞起来,暂时把我忘在了一边。

危机解除。我走到自己的实验台前,打开记录本。硬壳封面下,是密密麻麻的实验记录、图表、公式。这本该是今天工作的开始。然而,当我拿起笔,笔尖悬停在雪白的纸页上方,却迟迟无法落下。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那个画面:厚重的玻璃观察窗外,幽蓝的水光中,小蝶转过身,唇角弯起,眼睛像沉在水底的琥珀,温润地映着光。那只抬起的手,对着我的方向,很小幅度地挥了一下。

笔尖无意识地在纸页空白处移动。它没有写下任何实验编号或数据。它开始勾勒线条,先是流畅的弧线,那是她微微倾身时腰背的曲线;接着是几缕散落的发丝,柔软地垂在颈侧;然后,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微微弯起的弧度,盛着穿透玻璃的暖意……最后,是那只抬起的手,纤细的手指轮廓。

我的笔迹,此刻不再属于严谨的科研记录,它变成了一个笨拙又隐秘的窃贼,在属于数据和理性的领地,偷偷描摹着那个身影。每一笔落下,都像在复刻心跳的轨迹。这不像是在记录,倒像是在写一封永远无法投递的情书,用的是只有我自己才懂的密码。

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我猛地顿住笔。心脏在胸腔里不争气地加速跳动。我迅速翻过这一页,仿佛要掩盖一个不可告人的罪证。指尖却下意识地捻了捻记录本粗糙的纸页边缘。目光落在桌角一个不起眼的透明小塑封袋上。那里面,安静地躺着几根极细、极柔软的发丝,深黑色,带着细微的卷曲。

那是上周,在蝶翼湾旁边的工具间,我帮忙递送新到的珊瑚营养剂时,“偶然”发现的。它们静静躺在清洁过的地板上,像几段被遗落的、深色的丝线。我蹲下身,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们小心地拾起,仿佛拾起的是某种易碎的珍宝,然后鬼使神差地放进了这个袋子里,带回了实验室。

它们现在躺在这里,和旁边玻璃器皿里浸泡的鱼类鳞片、组织切片样本放在一起。一个荒谬的对比。我的“研究”对象,不知何时,早已偏离了轨道。

我拿起那个小小的塑封袋,对着实验室顶灯苍白的光线。几根发丝在光线下折射出细微的光泽。深海恐惧症让我对那片未知的深蓝充满敬畏与退缩,可此刻,另一种更为陌生的、带着致命吸引力的“深海”却悄然将我包裹——那是关于她的一切未知。她的笑容,她的专注,她偶尔哼起的、不成调的小曲,她工作时微微蹙起的眉头……都像深海里发光的未知生物,吸引着我,又让我患得患失,像个怕水的水手,笨拙又别扭地守在自己的小船里,既渴望靠近那片光芒,又恐惧着未知的漩涡。

我小心翼翼地将袋子放回原处,紧挨着一枚标注着“cephalopholis miniata(珊瑚鳟)”的鳞片样本盒。指尖残留着塑封袋冰凉的触感。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摊开的实验记录本上,翻到空白的一页。这次,笔尖落下,终于写下了今天第一个正式的实验记录编号。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阴沉下来,厚厚的铅灰色云层堆积在远处海平线上方,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风开始加大,撞击着实验室的窗户,发出低沉的呜咽。一种莫名的不安,像冰冷的海水,悄悄漫过脚踝。

傍晚时分,那股酝酿了一天的风暴气息终于猛烈爆发。狂风如同无数失控的巨兽,在海天之间疯狂咆哮嘶吼,卷起的海浪不再是温柔的蓝色绸缎,而是变成了浑浊、狂暴的墨绿色高墙,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狠狠砸向礁石和防波堤,发出沉闷如巨雷般的轰响。雨水被狂风撕扯成倾斜的鞭子,狂暴地抽打着水族馆巨大的玻璃幕墙,发出密集而骇人的噼啪声,仿佛要将这庇护所彻底击碎。

水族馆内应急照明已经启动,惨白的光线勉强驱散了部分黑暗,却将墙壁和地面切割出大块大块扭曲晃动的阴影,反而更添了几分诡异和不安。电力系统在风暴的淫威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灯光忽明忽灭,每一次短暂的黑暗降临,都伴随着展区内海洋生物们惊慌失措的骚动和碰撞声。水波搅动的哗啦声、鱼尾拍打玻璃的闷响,混合着狂风暴雨的嘶鸣,汇成一首令人心悸的末日交响。

我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那点尖锐的刺痛来对抗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的冰冷麻痹感。每一次灯光骤然熄灭,视野沉入无边的黑暗,那深埋心底的恐惧就猛地攥紧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我强迫自己大口呼吸,喉咙里却像堵着一团浸了海水的棉花。我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墙壁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属于陆地的真实。

“阿哲!快!去蝶翼湾!”老周嘶哑的吼声穿透了噪音的屏障,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恐,“备用发电机撑不住了!小蝶还在里面!‘月光’……‘月光’的隔离区水流循环完全停了!”

“蝶翼湾”三个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神经上。小蝶!那个名字瞬间压倒了所有翻腾的恐惧,变成唯一清晰而尖锐的指令。我猛地直起身,甚至顾不上回应老周,拔腿就朝着蝶翼湾的方向狂奔。

走廊在惨白摇曳的应急灯光下扭曲变形,像一条通往深渊的肠道。脚下湿滑冰冷的地面几次让我趔趄,但我踉跄着,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去。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全身的肌肉,不是因为深海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更原始的、被点燃的恐慌。那抹浅褐色的身影,那穿透玻璃的笑容……不能有事!

冲到蝶翼湾巨大的弧形观察窗前时,眼前的景象让我瞬间血液冻结。

应急灯仅存的微弱光线,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艰难地穿透浑浊动荡的水体。原本静谧优雅的“海洋”此刻已化作一片混乱的炼狱。鱼群惊恐万状,如同被投入沸水的银针,在浑浊的水中疯狂地、毫无方向地乱窜冲撞,搅起一片片绝望的泡沫和浑浊的泥沙。色彩斑斓的珊瑚在晃动的水影中扭曲变形,如同海底张牙舞爪的幽灵。

而在靠近观察窗底部的一个独立隔离区——那是“月光”和其他几条最珍贵鱼苗的“保育箱”——情况更加危急。为它单独服务的微型水循环系统因断电彻底瘫痪,水面如同凝固的死水,氧气含量正在急剧下降。几条脆弱的小鱼苗,包括那抹熟悉的银白色小身影“月光”,已经无力地漂浮在水面附近,鱼鳃艰难地开合着,濒临窒息。

就在这片混乱的水域中心,在那片濒死的寂静隔离区旁,一个身影正不顾一切地试图打开隔离区顶部的维护盖板。

是小蝶!

她大半个身子已经探入了主水箱冰冷浑浊的水中,水花溅湿了她苍白的脸颊和脖颈。她的手臂用力地扒在隔离区光滑的玻璃壁上,另一只手正徒劳地、疯狂地试图徒手撬开那个因水压变形而死死卡住的金属盖板。她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甚至能看到细微的血痕。每一次尝试都让她的身体在水中剧烈晃动,每一次失败都让她的脸上增添一分绝望的惨白。

水位已经漫过了她的腰际,湿透的浅褐色工作服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单薄而颤抖的轮廓。浑浊的水流像无数冰冷的触手缠绕着她,每一次晃动都似乎要将她拖入那片幽暗的深处。她的嘴唇抿得死紧,牙齿在下唇咬出深深的印痕,那双总是含着温润笑意的琥珀色眼眸里,此刻只剩下不顾一切的决绝和……深不见底的恐惧。

“小蝶!”我的嘶吼被淹没在风暴和鱼群躁动的巨大噪音里,连我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头顶。不是对深水的恐惧——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麻痹感此刻竟奇异地消失了——而是眼睁睁看着她即将被这片混沌吞噬的、纯粹的、撕心裂肺的恐惧!

“月光”幼鱼小小的身体在浑浊的水面无力地翻了一下,银白色的月牙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弱地一闪。小蝶发出一声短促的、近乎呜咽的惊叫,身体猛地前倾,不顾一切地将手更深地探入隔离区污浊的水中,试图去够那条缓缓下沉的小生命。

就在这一刻!

她脚下踩着用于维护的金属格栅平台突然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扭曲的呻吟!支撑点在水流的冲击和她的重量下,猛地向一侧塌陷!她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身体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猛地向后倒去,直直坠向主水箱那更深、更幽暗、翻腾着绝望鱼群的区域!

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我甚至没有思考。身体里某种比恐惧更原始、更强大的东西轰然爆发,像沉睡的火山被瞬间点燃。

“小蝶——!”

一声用尽全身力气的嘶吼冲破喉咙。我的双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蹬着湿滑的地面,像一颗出膛的炮弹,猛地撞开了蝶翼湾侧面那扇虚掩着的员工通道门!冰冷的、带着浓重腥咸水汽的空气扑面而来,瞬间糊住了我的口鼻。

眼前是翻腾浑浊的水面,是那个正在绝望下坠的浅褐色身影。

没有犹豫,没有权衡,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属于“深海恐惧”的战栗。那一刻,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她下坠的轨迹。

噗通!

冰冷刺骨的海水瞬间将我吞没,巨大的冲击力撞得我眼前发黑。水压从四面八方凶狠地挤压过来,浑浊的水流裹挟着泥沙和惊慌的鱼鳞冲进我的口鼻耳道。那熟悉的、足以让我僵硬的巨大恐惧感确实来了,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同时刺入骨髓,试图夺走我所有的行动能力。窒息感瞬间扼住了喉咙。

但就在这灭顶的恐惧洪流中,我的眼睛却死死锁定着前方那个模糊的、正在下沉的身影。她的黑发像水草般散开,浅褐色的工作服在浑浊的水中如同褪色的旗帜。

不能!不能!

这个念头像一道撕裂黑暗的闪电,蛮横地劈开了所有的麻痹和退缩!它点燃了我身体里残存的每一丝力量,像给生锈的引擎注入了狂暴的燃料!

我猛地蹬腿,无视灌满水的沉重裤腿带来的阻力,无视肺部火烧火燎的灼痛和胸腔被水压挤扁的窒息感,拼命划动双臂,像一头笨拙但不顾一切的困兽,朝着那个方向奋力扑去!水流冰冷粘稠,带着死亡的气息缠绕我的四肢,试图将我拖向深渊。每一次划水都沉重得如同在凝固的沥青中挣扎。视野因缺氧和浑浊而发黑,边缘开始模糊晃动。巨大的恐惧感并未消失,它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剧痛和眩晕。

但那个念头,那个唯一的念头,在黑暗的意识深处燃烧着,发出刺眼的光芒:抓住她!

近了!更近了!

冰冷浑浊的水流中,她的身影在晃动的水影里忽明忽暗,像即将熄灭的烛火。她似乎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身体软软地随着水流沉浮,长发如同黑色的海藻,散开在浑浊的水中。那双曾对我微笑的眼睛紧闭着,脸色在昏暗的水下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白。

就在她的身体即将滑入更深、更幽暗的角落,彻底被浑浊吞噬的前一瞬,我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如同捕食者最后的扑击,猛地向前一探!

指尖传来冰冷滑腻的触感——是她湿透的衣袖布料!

抓住了!

我死死地攥住,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仿佛那不是衣袖,而是悬崖边唯一能救命的枯藤。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本能混合在一起,化作了蛮横的力量。我猛地将她拽向自己,另一只手同时环住了她的腰,试图将她固定住,阻止她继续下沉。

冰冷的、带着浓重腥咸味的海水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呛入气管,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肺部火烧火燎,像被塞进了一块烧红的烙铁。水压无情地挤压着胸腔,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和窒息感。眼前阵阵发黑,视野边缘开始收缩,像老旧的胶片放映机即将熄灭。那熟悉的、灭顶的深海恐惧感从未如此刻骨铭心,它不再是抽象的想象,而是冰冷的、粘稠的、正在将我拖入永恒黑暗的现实。

混乱的水流裹挟着我们,像狂暴的巨手在随意揉捏。小蝶的身体冰冷而沉重,毫无生气地倚靠着我。绝望像冰冷的海水,从每一个毛孔渗入。

不!不能在这里结束!

一个微弱但尖锐的声音在意识即将溃散的边缘嘶鸣。

我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剧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浑浊的水光中,我瞥见上方,似乎有微弱的光线晃动,还有……人影?

是顶部的维护通道口!老周和其他闻讯赶来的同事的脸庞在晃动的水影中模糊闪现,他们焦急地呼喊着什么,声音被水隔绝,扭曲变形。其中一个人正奋力将一条粗壮的、系着安全扣的救援绳索抛入水中!

绳索像一条救命的蛇,扭曲着朝我们坠落的方向沉来!

求生的本能混合着保护她的意志,再次压倒了窒息的痛苦和灭顶的恐惧。我拼尽最后一丝力气,用那只环抱着小蝶的手,死死扣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则奋力向上伸出,五指张开,不顾一切地抓向那条在浑浊水流中晃动的绳索!

指尖碰到了!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皮肤。

抓住了!

我用尽残存的全部意志,像濒死的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死死攥紧了绳索!力量之大,指甲几乎要嵌进绳索的纤维里。

“拉——!”我用尽肺里最后一点空气嘶吼,声音被水流吞噬,变成一串绝望的气泡。

上方的人影似乎看到了我的动作。绳索猛地绷紧!一股巨大的拖拽力传来,对抗着水流的裹挟和下沉的重力。

我和小蝶的身体被这股力量猛地向上拉起!

冰冷的、浑浊的水流从身体两侧急速滑落,光线越来越强,刺得我紧闭的双眼生疼。肺部贪婪地扩张,试图汲取救命的空气,却只吸入更多冰冷的水沫,引发更剧烈的呛咳。

“哗啦——!”

巨大的破水声在耳边炸开!

我和小蝶被几双强有力的手猛地拖出了水面,拽到了坚实的金属维护平台上。冰冷刺骨的空气瞬间包裹住湿透的身体,激得我剧烈地颤抖,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我瘫倒在冰冷的金属板上,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剧烈地呛咳着,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火烧般的肺部,浑浊的海水混合着胃液从口鼻中涌出。

视线模糊,耳中嗡嗡作响。混乱的呼喊声、急促的脚步声、担架轮子滚动的噪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传来。

“阿哲!撑住!小蝶!小蝶怎么样?”老周焦急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小蝶!这个名字像强心针一样刺入我混乱的意识。我猛地挣扎着抬起头,不顾喉咙的剧痛和身体的虚脱,目光急切地扫向旁边。

她躺在我身边不远处,湿透的黑发黏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双目紧闭,嘴唇泛着骇人的青紫色。两个同事正跪在她身边,紧张地进行着心肺复苏按压。她的身体随着按压的动作无力地起伏着,像一具失去灵魂的精致人偶。

那一刻,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比沉入深海的恐惧更甚。我用颤抖的手臂撑起沉重的上半身,不顾一切地朝她挪去,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

“咳…咳咳……”就在我几乎要碰到她冰冷指尖的瞬间,小蝶的身体猛地痉挛了一下,从喉咙深处呛出一大口水。接着,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

她睁开了眼睛!

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因为缺氧和痛苦而布满了血丝,迷茫地、失焦地转动着,似乎无法理解自己身在何处,最终,视线落定在近在咫尺的、同样狼狈不堪的我脸上。

她的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聚焦,认出了我。那里面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感激,只有一种深深的、近乎虚脱的疲惫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人群的喧闹,老周焦急的呼喊,担架移动的噪音,似乎都在这一刻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去。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微弱的喘息声,和我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

水珠顺着我的头发、眉毛、下巴不断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平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冰冷的湿衣紧贴着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剧烈颤抖着。

我的目光,却像被钉住一般,无法从她苍白的脸上移开。嘴唇哆嗦着,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那在冰冷深水中挣扎时燃烧的勇气,那不顾一切抓住她的决绝,此刻在空气中迅速冷却、凝结,只剩下笨拙和患得患失的别扭。那句话,在混乱的意识里盘旋了无数遍的话,此刻像沉重的铅块,卡在喉咙深处,不上不下。

她的睫毛颤了颤,沾着细小的水珠,像受伤蝴蝶被打湿的翅膀。那双布满血丝的琥珀色眼睛,静静地望着我,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审视,仿佛在无声地询问:为什么?

那无声的疑问,像一根细针,刺破了所有犹豫的薄膜。

“……”我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的却只有嘶哑的气音。胸腔里翻涌着千言万语,最终,在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在救援人员准备将她抬上担架的最后一刻,在周围所有嘈杂的背景音都化为模糊的嗡鸣时,我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破碎、颤抖,却带着孤注一掷的清晰:

“其实…我研究最久的课题……”声音哽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挤出后面几个字,“……是你。”

声音不大,甚至有些虚弱,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混乱。

小蝶的身体在担架上猛地一僵。

那双因虚弱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琥珀色眼眸,骤然间掀起了剧烈的波澜。惊愕、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情绪在她眼中飞快地闪过、交织、沉淀。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声地动了动,目光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我,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我,连同这句突兀的告白,一同刻进眼底。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疲惫的阴影,像两扇沉重的门,暂时隔绝了所有的回应和解读。

担架被迅速抬起,轮子滚动的声音急促地远去,消失在通往医疗室的通道拐角。

我依旧瘫坐在冰冷湿滑的金属平台上,维持着那个可笑的、前倾的姿势,像一尊被遗弃的、湿透的石像。那句耗尽所有勇气才说出口的话,在空气中迅速冷却、消散,只留下无尽的空洞和冰冷的回响。周围同事七手八脚地搀扶我,递来干燥的毛巾,关切地询问。他们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水底传来,模糊不清。我的感官似乎被那冰冷浑浊的海水彻底浸泡过,变得迟钝而麻木,只剩下那句“是你”在脑海里反复轰鸣,和她最后那个闭眼的动作,像慢镜头般一帧帧回放。

她听见了吗?她……懂了吗?还是觉得这只是一个溺水者濒死时的胡言乱语?

巨大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失落感,像退潮后留下的冰冷淤泥,将我彻底淹没。

消毒水的味道浓烈而冰冷,固执地钻进鼻腔,盖过了所有其他气息。医院走廊的灯光白得刺眼,落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反射出模糊的人影。我坐在病房外的塑料椅上,背脊挺得有些僵硬,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揉搓着膝盖上那条干燥却带着陈旧海水气味的毛巾——这是老周在我离开水族馆前硬塞给我的。

时间像是被冻住了,每一秒都走得无比滞涩。门内静悄悄的,只有偶尔传来护士进出时轻微的脚步声和仪器微弱的滴答声。

终于,那扇浅蓝色的门被轻轻推开。

小蝶半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得像窗外的月光,嘴唇也失去了血色,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虚弱。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套在她身上,显得她更加单薄。额角贴着一小块纱布,是坠水时被维护平台的边缘划伤的。

她看见我,或者说,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并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平静的、带着淡淡疲惫的了然。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此刻洗去了惊惶和痛苦,却沉淀下一种更深的、我看不懂的东西。她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空气凝固了。我像个闯入禁地的笨拙学生,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那句在水下喊出的话,此刻像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我坐立难安。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的毛巾,指尖的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我…我来看看你。”喉咙干涩,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感觉…好点了吗?”这干巴巴的问候,苍白无力得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

她没有立刻回答。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我紧紧攥着毛巾、指节发白的手上。那双手,在水下曾不顾一切地抓住她,此刻却暴露着主人内心的剧烈波澜。

接着,她的视线又落回我的脸上,焦点似乎集中在我的眼睛周围。

一阵微凉的、带着淡淡消毒水味道的风从门口吹进。

她忽然动了。

那只没有输液的手,那只纤细的、此刻也贴着几块创可贴的手,缓缓地抬了起来。动作很慢,带着大病初愈的无力感。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她要做什么?

那只手并没有伸向我攥着毛巾的手,也没有碰触我的脸颊。它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缓缓地、轻轻地,拂过了我的睫毛。

指尖的触感冰凉而柔软,像一片羽毛,带着细微的颤抖,拂过我同样在微微颤抖的睫毛。

“水手先生,”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像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丛,却清晰地敲打在我的耳膜上,“你的标本……”她顿了顿,目光深深看进我的眼底,那里面似乎有复杂的光在流转,“……缺了最重要的部分。”

她的指尖在我的睫毛上停留了一瞬,那微凉柔软的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我的四肢百骸。然后,她缓缓收回了手,重新放回被子上,目光却依旧没有离开我的脸。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水手先生?标本?缺了最重要的部分?每一个词都像独立的碎片,在脑海里横冲直撞,却拼凑不出完整的含义。心脏在胸腔里失重般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一阵阵闷痛。她的眼神太过复杂,带着洞悉一切的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近乎悲悯的温柔?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砾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脸颊被她指尖拂过的地方,残留着那微凉的、带着奇异战栗感的触觉,像被蝴蝶的翅膀轻轻扫过。

“我……”所有想说的话,所有的解释、笨拙的关心、患得患失的纠结,都哽在了喉咙深处。最终,我只是像个傻瓜一样,呆呆地看着她,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她似乎微微叹了口气,很轻很轻,几乎淹没在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里。然后,她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安静的阴影。

“我累了。”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逐客令。如此清晰。

我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像个关节生锈的木偶。膝盖上的毛巾滑落在地,我也顾不上捡。脸上被她指尖拂过的地方,那片微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烙印般灼热。

“你…好好休息。”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狼狈不堪地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床上那个闭着眼睛的、苍白而脆弱的身影。

那句“缺了最重要的部分”和她指尖拂过我颤抖睫毛的触感,像两个巨大的谜团,盘旋在头顶,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日子被强行按下了快进键,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向前流淌。

小蝶很快出院了,但并没有回到水族馆。辞职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只激起了一圈微弱的涟漪,很快就被日常的波涛淹没。老周惋惜地提过一次,说她家里似乎希望她离开这个“又湿又冷又危险”的地方。我听着,只是沉默地点点头,继续盯着显微镜下的藻类切片,仿佛那模糊的绿色视野比窗外的蓝天更值得关注。

“月光”那条小生命奇迹般地挺了过来,背鳍末端那抹银白色的月牙斑纹在清澈的水里显得更加灵动。我依旧每天去看它,隔着那面巨大的、冰冷的玻璃。只是,玻璃的另一边,那个浅褐色的、带着温暖笑容的身影,永远地消失了。巨大的弧形观察窗里,只剩下色彩斑斓的鱼群和无声摇曳的珊瑚,空旷得让人心头发慌。

记录本上,再也没有出现那些笨拙的线条。那个装着几根发丝的透明塑封袋,被我塞进了抽屉最深处,压在了一叠厚厚的过期期刊下面。像是埋葬一个不该存在的秘密。

只是,在夜深人静,对着电脑屏幕上海浪涌动的屏保时,在走过空荡荡的蝶翼湾工具间时,在实验室里闻到消毒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一丝若有若无的咸腥水汽时……那个拂过我睫毛的、微凉颤抖的指尖触感,总会毫无预兆地浮现。还有那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重量的低语:“水手先生,你的标本缺了最重要的部分。”

最重要的部分……到底是什么?是勇气?是坦诚?还是……别的什么?患得患失的别扭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我像那个怕水的水手,终于鼓起勇气跳下了船,却在呛了几口海水后,又狼狈地爬回了自以为安全的甲板,任由那只美丽的蝴蝶,从湿漉漉的指尖悄然飞走。

研究所的工作依旧繁重。一个新的海马种群迁地保护项目启动,我把自己深深埋了进去。显微镜、数据、报告、野外采样……用理性的外壳,一层层包裹住心底那个被海水浸泡过的空洞。仿佛只要足够忙碌,就能忘记指尖残留的冰凉触感,忘记那句无声的告别。

三个月,像指缝间的流沙,无声滑落。

初秋的气息已经悄然弥漫。阳光不再那么炽烈,风里带着清爽的凉意和淡淡的、属于落叶的干燥味道。一个难得的调休日下午,我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一家临街的咖啡馆。巨大的落地窗外,行人步履匆匆。我选了角落一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杯最普通的美式。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种熟悉的、略带焦灼的清醒感。

我拿出项目书摊在桌面上,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关于海马栖息地选择的段落上。铅字在眼前晃动,却难以进入脑海。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在桌面上,拉长了杯子的影子。

就在这时,咖啡馆那扇挂着风铃的木门被轻轻推开。

叮铃——

清脆的铃声在安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光线勾勒出一个纤细而熟悉的身影。浅米色的风衣,剪裁利落,衬得身形更加修长。浓密的黑发不再随意绾起,而是柔顺地披在肩上,泛着健康的光泽。她微微侧身关门,动作从容。

是小蝶。

时间仿佛瞬间倒流,又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血液似乎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猛地冲上头顶,带来一阵眩晕的轰鸣。手中的项目书边缘被我无意识地捏得皱起。

她转过身,目光随意地扫过咖啡馆内。然后,像是有某种无形的牵引,她的视线越过零星的客人,精准地落在了我所在的角落。

我们的目光,隔着半个咖啡馆的距离,在半空中猝不及防地相遇。

她的脚步停顿了半秒。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闪过一丝惊讶,随即,那惊讶被一种极其复杂的平静所覆盖。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刻意回避的疏离,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带着淡淡距离感的了然。她甚至没有移开目光,只是那样平静地、坦然地回望着我,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许久不见的、无关紧要的熟人。

然后,她迈开脚步,却不是走向我,而是径直走向靠窗的另一个位置,在我斜前方隔了两张桌子的地方,从容地坐了下来。侍者很快上前,她低声点单,声音听不真切。

我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锁链牵引,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她瘦了些,脸颊的线条更加清晰,褪去了病后的苍白,皮肤透出一种温润的光泽。那身浅米色风衣让她显得干练而优雅,与记忆中穿着宽松饲养员工作服的样子判若两人。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她身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然后,我的视线凝固了。

在她端起水杯的左手无名指上。

那里,戴着一枚戒指。

简洁的铂金指环,镶嵌着一颗并不算大、却切割得异常璀璨的钻石。它在秋日下午的阳光里,折射出冰冷而耀眼的、细碎的光芒。那光芒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瞬间刺穿了我试图维持的平静表象,直直扎进眼底最深处,带来一阵尖锐的、无法忽视的刺痛。

心口猛地一窒,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连呼吸都停滞了。血液似乎瞬间从脸上褪去,留下冰凉的麻木。三个月来用忙碌和理性辛苦构筑的堤坝,在这枚冰冷的、闪耀的指环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轰然坍塌。所有的疑问、患得患失的别扭、深夜的辗转反侧,都在这道光芒下失去了意义。

原来,那只蝴蝶,真的飞走了。以一种如此清晰、如此决绝的方式。

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慌乱地落在面前摊开的项目书上。海马的图片和文字在眼前模糊晃动,扭曲变形。我端起桌上的咖啡杯,滚烫的杯壁灼痛了指尖,却无法驱散心底那片迅速蔓延的冰凉。

咖啡深褐色的液面微微晃动着,映出窗外被切割的天空、行道树的模糊倒影,以及……斜前方那个低头看手机的、戴着戒指的身影。她的倒影在咖啡的涟漪里晃动、变形,像沉入深海的幻影。

时间在咖啡馆舒缓的背景音乐里缓慢流淌,每一秒都带着沉重的质感。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将目光死死锁在项目书上,仿佛那上面记载着宇宙的终极答案。眼角的余光却像不受控制的叛徒,一次次瞥向斜前方那个位置。

她点了一杯拿铁,奶泡在杯口勾勒出细腻的拉花。她安静地坐着,偶尔翻动手机屏幕,或者望向窗外匆匆的行人,姿态从容而娴静。无名指上的那点冰冷光芒,在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间,都毫不留情地刺入我的视野。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似乎看完了手机,端起咖啡杯,轻轻啜饮了一口。然后,她放下杯子,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像是在等待什么。

就在这时,咖啡馆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穿着深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身形挺拔,面容温和。他的目光迅速定位到小蝶的位置,脸上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快步走了过去。小蝶看到他,也立刻站起身,脸上绽放出我从未见过的、明亮而放松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穿透玻璃的暖意,没有了疲惫的审视,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被妥善安放的安然。

男人很自然地伸出手,牵住了她没有端咖啡的那只手——正是戴着戒指的左手。他的拇指,极其自然地、带着亲昵意味地,在她无名指的戒指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却宣告着一切的动作。

我的心脏像是被那摩挲的动作狠狠碾过,骤然缩紧,带来一阵尖锐的闷痛。喉咙里堵得发慌,连吞咽都变得异常艰难。我猛地垂下头,几乎将脸埋进面前冰冷的咖啡杯里。深褐色的液面剧烈地晃动着,映出我此刻狼狈而扭曲的倒影。

男人似乎说了句什么,小蝶笑着点点头。两人拿起外套,准备离开。

他们转身,朝着门口走去。男人的手依旧自然地搭在小蝶的腰间。小蝶的目光在掠过我这个角落时,似乎有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一顿。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像掠过一片无关紧要的风景。那目光里不再有穿透玻璃的暖意,不再有疲惫的审视,甚至没有了悲悯的温柔,只剩下一种彻底放下的、近乎透明的平静。然后,她的视线便毫无留恋地移开了,仿佛我只是咖啡馆里一张普通的椅子。

叮铃——

风铃再次清脆地响起。门开了又合上。

那一抹浅米色的身影,和那个深灰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初秋明亮的光线里,融入了街道上匆匆的人流。

咖啡馆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舒缓的音乐流淌,空气里弥漫着咖啡的醇香和甜点的暖意。阳光依旧慷慨地洒在桌面上,将我的咖啡杯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我依旧僵硬地坐在角落的椅子里,维持着那个几乎将脸埋进咖啡杯的姿势。杯中的液体已经不再晃动,渐渐归于平静。深褐色的咖啡表面,清晰地倒映着窗外的景象:被切割的蓝色天空,行道树金黄的叶片……还有,仿佛是从水族馆的蝶翼湾游弋而来,在咖啡的方寸之“海”里悠然滑过的、几尾色彩斑斓的鱼影。

它们轻盈地摆动着尾鳍,像无声的精灵,在这小小的、虚幻的深棕色海洋里自由来去。其中一抹银白色的光影,如同记忆深处的月牙,一闪而过。

世界安静得只剩下咖啡的倒影和那无声游弋的鱼。

那句在冰冷深水中喊出的告白,那句在病床边轻如叹息的谜语,那枚戒指冰冷的反光,还有她离去时那彻底放下的平静眼神……无数碎片在脑海中翻腾、碰撞,最终,在那片小小的、游动着鱼影的咖啡倒影里,奇异地沉淀下来,汇聚成一个清晰无比的声音。

患得患失的水手,终究没能留住指尖的蝴蝶。

但大海依旧在那里,以另一种方式存在着。

我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初秋微凉的空气涌入肺腑,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近乎残酷的清冽。

然后,我抬起头,目光不再闪躲,平静地望向窗外。那个浅米色的身影早已不见踪迹。

我端起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咖啡,杯壁上残留的暖意透过指尖传来。深褐色的液面,那些斑斓的鱼影依旧在无声地游弋着。

对着那片小小的、倒映着天空和游鱼的“海”,也像是对着某个早已远去、却又无处不在的幻影,我用一种近乎耳语、却异常清晰的平静声音,轻轻地问:

“现在……研究海马还来得及吗?”声音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某个早已知晓的答案,“……它们从不会离开伴侣。”

咖啡杯里的鱼影轻轻摇曳,没有回答。窗外的阳光,安静地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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