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四月初十,暮色渐沉。
文华殿前宽阔的汉白玉广场上,气氛不同往常。除了必要的宫廷侍卫肃立四周,广场中央还安置了一台用深色绒布覆盖、形制奇特的庞大器械,周围有数名格物院官员和宦官小心看守。器械旁设御座、锦墩,内阁辅臣、六部尚书、都察院左右都御史,以及那几位上疏的御史,共计二十余人,已奉命在此等候。众人表情各异,或肃穆,或疑惑,或隐含不安,低声交谈着,猜测皇帝此番突兀安排的用意。
“陛下召我等于此,莫非真是为了……赏月?”一位年长的尚书捋须沉吟,“近日确有御史言及格物耗费、陛下劳神之事,难不成陛下欲以此示闲暇,堵众人之口?”
“只怕未必如此简单。”都察院左都御史微微摇头,他虽未参与弹劾,但知晓内情,“那绒布之下,想必便是格物院新制的‘观天镜’了。陛下恐怕是要让我等亲眼看些‘东西’。”
几位上疏的御史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有些忐忑,但面上仍强自镇定。他们自忖所言出于公心,即便皇帝不悦,也应不至于当众责难。
就在此时,净鞭声响,宦官高喝:“皇上驾到——”
众人连忙整衣肃容,跪迎圣驾。
朱由校身着常服,在太子朱慈烺(已于数日前奉召回京述职)及李文博、王体乾等陪同下,缓步而来。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目光扫过在场诸臣,尤其在几位御史身上略作停留。
“平身吧。”朱由校在御座坐下,抬手示意。
众人谢恩起身,按品级落座。
“今日召诸位爱卿前来,无他,近日秋高气爽,月色颇佳,朕偶得闲暇,想起古人‘举杯邀明月’之雅兴,又恰逢格物院新制了一架观星之器,便想与诸位卿家共赏这苍穹之美,兼听诸位对格物之学的见解。”朱由校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的君臣夜话。
然而,“兼听对格物之学的见解”一句,让在场不少人心中一凛。果然来了。
“陛下雅兴,臣等荣幸之至。”首辅率先应和。
朱由校点点头,对李文博示意:“李卿,开始吧。”
李文博躬身领命,转身走向那被绒布覆盖的器械。他与几名助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绒布,露出了第二代“观天镜”的真容——长达近两丈的乌木镜筒,架设在精铁与黄铜打造的复杂支架(赤道仪)上,镜身光洁,在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其形制之巨大、结构之精巧,远超众人想象,顿时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叹。
“此乃格物院根据陛下指点,新近制成的‘观天镜’,可视远物如近前。”李文博简单介绍了一句,便指挥助手开始调整镜筒方向,对准东方已升起的一轮明月。
准备工作就绪,朱由校率先起身,走到镜筒旁。他示意一名助手固定好镜筒,然后对众臣道:“诸位爱卿,可依次上前一观。看看这格物院‘耗费巨万’、‘奇技淫巧’制成的器物,究竟能让吾辈看到何等样的月宫仙境。”
语气依旧平和,但“耗费巨万”、“奇技淫巧”八字,却让那几位御史脸色微变。
首辅、次辅等重臣率先上前。当他们将眼睛凑近那小小的目镜时,瞬间的震撼让这些久经宦海的老臣也失态地发出了吸气声。
“这……这月轮之上,竟有如此多的坑洼环壁?!”
“那是……环形山?竟如此清晰!仿佛触手可及!”
“原来嫦娥玉兔的月宫,竟是这般荒凉崎岖之所在……”
轮到大部尚书、都察院官员上前观看,惊叹之声更是此起彼伏。他们大多读过些天文星象之书,知道月面有影,谓之“桂树”、“蟾蜍”,但从未想过,那传说中的月宫,真实面貌竟是布满巨大坑洞和荒凉平原的冰冷世界。这种直观的、颠覆认知的冲击,远非书本文字可比。
终于,轮到了那几位上疏的御史。他们心中怀着复杂情绪,既为眼前景象所慑,又隐隐觉得皇帝此举必有深意。
第一位御史上前,只看了一眼,便浑身一震,呆立当场。他看到的不仅是环形山,更在月面某处,隐约看到了一些……奇怪的线条和规整的暗斑。他以为自己眼花了,连忙调整了一下目镜焦距,仔细再看——那些痕迹依然存在,虽然模糊,但那种非自然的规整感,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看够了么?”朱由校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
御史猛地惊醒,慌忙退后一步,脸色变幻,张口欲言,却不知该说什么。
第二位、第三位御史依次上前。同样的震撼,同样的疑惑,同样在月面某处捕捉到了那些令人不安的“异痕”。他们退下时,面色苍白,额头甚至沁出了冷汗。
所有人都观看完毕后,广场上一片寂静。宫灯的光芒与清冷的月光交织,映照着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庞。
朱由校重新坐回御座,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缓缓开口:“诸位爱卿都看到了。这便是格物院‘观天镜’下的月亮。非是桂殿兰宫,仙子起舞,而是一颗荒凉冰冷、遍布疮痍的星石。或许,这便是格物之学的意义之一——拨开传说与臆想的迷雾,直视这天地万物的真实面貌。”
他顿了顿,语气转沉:“然而,今夜朕请诸位看的,并非仅止于此。”
他示意李文博。李文博立刻指挥助手,将观天镜缓缓移动,调整角度。片刻后,他向皇帝点了点头。
“现在,请诸位再看。”朱由校指向观天镜,“镜中所对,仍是月轮,但方位略有不同。请仔细看,在月面‘风暴洋’边缘,近‘哥白尼山’侧翼之处。”
首辅等人疑惑地再次上前观看。这一次,有了之前的震撼打底,他们观察得更加仔细。很快,有人低呼出声:“那些……是直线?还有方形的暗斑?”
“那里……似乎有个凸起的东西?”
“这……这绝非天然所能形成!”
惊呼声接连响起,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难以置信。月面上存在非自然的几何痕迹?这意味着什么?嫦娥吴刚的神话彻底破灭后,一个更加惊人、更加令人不安的可能性,浮现在每个人心头。
朱由校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每个人心上:“诸位现在所见,便是格物院近期观测所得。月面之上,确有非比寻常之痕。朕不知其为何物所留,不知其年代几何,更不知其意味着吉凶祸福。或许,是上古神人遗迹;或许,是天外访客留踪;亦或许,是某种吾等尚未理解的天地造化。”
他站起身,走到广场中央,仰望星空:“朕设立格物院,钻研此等‘奇技’,耗费银钱,绝非为了满足一己猎奇之私,更非受人蛊惑。而是因为,吾辈生于天地间,头顶苍穹,脚踏厚土,若连自身所处之世界、头顶之星空究竟为何物都懵懂无知,只知因循旧说,闭目塞听,又如何能保国安民,开拓进取?”
他的目光落在那几位脸色煞白的御史身上:“御史言事,风闻言事,是其职分。然弹章之中,言格物‘于国计民生未见显效’,朕想问,若无知,何来‘格’?若无‘格’,何来‘致知’?何来改进农具、织机?何来精炼钢铁、改良火药?何来破浪海疆、巩固边防?若无此镜,诸位今日,又何以得见月面真容,知晓天地之阔、宇宙之奇,乃至……潜在之秘?”
那几位御史早已汗流浃背,噗通跪倒在地:“臣等愚昧,见识短浅,妄言朝政,请陛下治罪!”
其余众臣也纷纷躬身,心中震动不已。皇帝今夜之举,不仅展示了格物之学实实在在的惊人成果,更揭示了一个可能撼动天下认知的惊天秘密。此刻,谁还敢说格物是“无用奇技”?谁还敢说皇帝是“不务正业”?
朱由校看着跪地的御史,并没有立刻让他们起来,而是继续道:“治罪?朕今日召诸位来,非为治罪,乃为明理。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吾辈所知,不过沧海一粟。前路漫漫,危机或许潜藏于星空,机遇或许亦在其中。若因固步自封、闭目塞听而错失良机,乃至招致灾殃,那才是真正的误国误民!”
他深吸一口气,朗声道:“自即日起,格物院除原有职司外,增设‘天文异象监察署’,专司观测天象,探究地外之谜,由李文博兼领。所需钱粮物资,户部、工部需优先保障,不得拖延克扣。凡有才学之士,无论出身,愿投身此道者,格物院可破格录用。此事关乎国运,列为最高机密,今日所见所闻,出得此广场,不得与任何人言及,违者以叛国论!”
众臣心神俱震,齐声应道:“臣等遵旨!谨守机密!”
他们明白,今夜之后,很多事情将彻底改变。皇帝的目光,帝国的资源,将更多地投向那片深邃而神秘的星空。而他们,则在不经意间,被拉入了一个远超他们想象范围的、宏大而危险的棋局。
朱由校让御史起身,语气稍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望诸位日后谏言,多察实情,多虑长远。退下吧。”
众臣怀着复杂无比的心情,躬身告退。文华殿前广场,很快只剩下皇帝、太子、李文博等寥寥数人。
朱慈烺直到此时,才从巨大的震撼中稍稍回神。他方才也观看了月面异痕,心中惊涛骇浪丝毫不亚于那些大臣。他终于有些明白,父皇为何近年来如此倾注于格物院,如此执着于星空。
“父皇……”他开口,却不知该从何问起。
朱由校拍了拍他的肩膀,疲惫中带着一丝欣慰:“烺儿,你都看到了。这便是我大明,将要面对的部分未来。地面上的新政、吏治、民生,固然重要,是为强国之基。但这头顶的星空,或许藏着更大的挑战与机缘。二者不可偏废。朕精力有限,日后这朝堂政事、天下万民,你要多为朕分担。而这片星空……”他仰望苍穹,目光坚定,“朕会亲自盯着。”
朱慈烺重重跪地:“儿臣定当竭尽全力,稳固朝局,推行新政,不负父皇重托!亦愿为父皇分忧星空之事!”
“好。”朱由校扶起他,转向李文博,“李卿,月面异痕需继续深究。另外,南天极‘造物’阵列的观测与测算,一刻也不能放松。还有那些星图符号的破译……要加快。”
“臣遵旨!”李文博躬身,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使命感与紧迫感。
夜色更深,星河璀璨。文华殿前的这场特殊“赏月”,如同一声惊雷,在帝国最高层的少数人心中炸响,悄然改变了许多人的认知与立场。然而,它所引发的涟漪,以及星空中那无声的注视与等待,才刚刚开始。
就在众人散去后不久,一匹快马自京师格物院侧门悄然而出,马上骑士怀揣密报,向着西北方向疾驰而去。密报是发给西域方向潜伏人员的,内容只有一句暗语:“月痕已现,‘观天’升级,‘守门人’动向速报。”
几乎在同一时刻,乾清宫御案上那枚出现裂痕的格物院玉坠,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温度略有升高,随即恢复原状,仿佛只是错觉。
(第253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