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七年,暮春。
京师紫禁城在经历了一个动荡的春季后,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庄严肃穆。然而知情者都清楚,这平静的表象下,是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汹涌的暗流。
乾清宫西暖阁已连续七昼夜灯火通明。这里如今被改造成了一个集书房、议事厅与简易观测室于一体的特殊空间。墙壁上悬挂的不再仅仅是山水字画,更增添了大幅的星图、南直隶及周边区域的精细舆图,以及各种标注着复杂符号与曲线的格物图谱。空气中弥漫着墨香、纸张微腐的气息,以及一种若有若无的、来自某些特殊矿石的微涩味道。
朱由校坐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后,案上堆积的并非寻常奏章,而是格物院每日呈报的厚厚数据分析简报、各地监测点的汇总记录,以及李文博等人关于星骸网络研究的阶段性报告。他的双眼布满血丝,面容比南巡前清减了许多,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纸张,直视那些隐藏在数据背后的、来自星空深处的秘密。
王体乾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参茶,低声道:“皇爷,已是子时三刻了,您该歇息了。李大人那边今日的最后一份简报,说是一切如常,南天极信号仍处平台期。”
“如常?”朱由校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微烫的参茶,唇角勾起一丝讥诮,“对那东西而言,维持在这种‘平台期’,本就是一种最大的‘不寻常’。它在消化,在调整,还是在……等待下一个指令?”
他放下茶盏,从案头抽出一份特别标记的密报。这是三日前从云南沐王府秘密送来的。沐天波在密报中详述了近期滇西“异石”矿脉区域的异常:原本相对稳定的能量辐射水平,在过去一个月内,出现了三次规律性的、轻微但清晰的“脉动”,每次脉动持续约一刻钟,间隔恰好七日。脉动的频率特征,与金陵“聚焦”事件时捕获的某些信息残留波段,有微弱的相似性。更令人在意的是,当地一些世代居住在山中的彝族、白族老祭司,近期不约而同地向土司报告了相似的梦境或“神谕”——皆与“地脉苏醒”、“星眼注视”、“古老盟约重启”等模糊意象相关。
“沐天波还提到,有山民在深山中偶然发现了一处新的岩画遗迹,”朱由校指着密报中的一段,“画风古拙,描绘的内容却令人匪夷所思:一群人跪拜着一个悬浮于空中的、散发着光芒的复杂几何体,周围点缀着与现代星图颇有几分神似的星辰图案。岩画使用的颜料经初步检验,含有微量与异石同源的放射性矿物成分。”
他将密报递给侍立一旁的骆养性:“你怎么看?”
骆养性接过,快速浏览后,谨慎道:“皇爷,云南节点似乎在‘金陵聚焦’后,进入了某种更加活跃的状态。那些土着传说与梦境,或许是其能量场对当地生物圈(包括人类)产生的潜移默化的影响。至于岩画……若其年代久远,则说明早在不知多少年前,就有人类接触过类似的‘星骸’现象,甚至可能有过某种……互动或崇拜。”
“互动?崇拜?”朱由校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在宫灯下摇曳的竹影,“或许不止。可能是一种记录,一种警告,甚至是一种……传承。李文博最近对‘星图石刻’和那卷羊皮古图的交叉研究有什么进展?”
“回皇爷,李大人昨日呈报,格物院的古文字与符号学小组,在比对南海‘星图石刻’、无名小岛洞穴星图、荷兰司令官羊皮星图,以及这次云南新发现的岩画后,发现了一些共通的、超越普通天文导航意义的符号元素。”骆养性从怀中取出一份抄录的纸条,“尤其是这个反复出现的、类似三重嵌套圆环,中心有一个扭曲裂隙的符号。李大人认为,这可能代表‘节点’、‘通道’或‘聚焦点’的概念。而在羊皮星图的边角注释(用某种失传的古拉丁语变体书写)中,这个符号旁边标注的词汇,经过几位通晓古欧洲语言的传教士反复推敲,最接近的释义是——‘门户’或‘观测孔’。”
“门户?观测孔?”朱由校转过身,眼中精光一闪,“通往何处?又被谁观测?”
“此……尚无法得知。”骆养性低头,“李大人还说,他们尝试用数学方法解析这些星图标注的星辰位置与地面坐标的映射关系,发现除了已知的云南、西域、南海、金陵四个点外,模型还隐晦地指向了另外两个可能的坐标区域:一个在辽东以北的极寒之地,另一个……在海外,大致位于扶桑(日本)以东的深海。”
又多出两个潜在“节点”?朱由校感到一阵寒意顺着脊椎攀升。星骸网络在地球上的布局,究竟有多广?这些“门户”或“观测孔”,到底是为了什么目的而设立?
“加紧破译。所有资源向此倾斜。”朱由校沉声道,“另外,令沐天波,对那处新发现的岩画遗迹进行保护性发掘和详细记录,但严禁公开,更不许无关人等靠近。对当地土着中那些声称有特殊梦境或感应的人,进行温和的接触和问询,记录所有细节,但不得强迫,更不许引起恐慌。”
“奴才明白。”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微而有节奏的叩击声——这是格物院有紧急情报的特殊信号。
“进来。”
一名身着便服、神色激动的年轻格物院官员疾步而入,甚至忘了完整的礼仪,直接举着一卷图纸和一份数据记录,声音发颤:“陛下!李大人命臣即刻来报!‘观天镜’项目,就在半个时辰前,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观天镜”,是朱由校授意格物院光学组,集合了从澳门葡萄牙人处获得的部分透镜打磨技术、大明传统琉璃工艺以及来自现代记忆的望远镜原理,秘密研发的高倍率天文观测镜。目的很简单:尽可能清晰地观测南天极那个“造物”,以及星空中的其他异常。
朱由校精神一振:“仔细说!”
“按照陛下提示的‘组合透镜’与‘镜筒消光’思路,工匠们历经数百次失败,终于成功研磨并组合出了一组焦距极长、像差控制达到前所未有水平的凸透镜与凹透镜。”官员展开图纸,上面绘制着复杂的光路图和镜片参数,“新制成的‘观天镜’原型,在测试中对准月球,已能较为清晰地分辨出月面环形山和‘月海’的细节!这比肉眼或旧式‘千里镜’强出何止十倍!”
他指向那份数据记录:“而就在今夜测试对准南天极时……我们看到了……看到了那个‘造物’更清晰的形态!它绝非自然星辰!其主体呈不规则的、多棱面的几何结构,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自转,表面有规律性地闪烁着数处微小但稳定的光点,排列方式……带有明显的人工设计感!更……更不可思议的是,李大人要求将镜筒稍微偏移,观测其周边天区时,发现在距离‘造物’约莫‘一指’(视角测量单位)的暗黑背景中,似乎还悬浮着数个更加黯淡、几乎不反光的、体积更小的类似几何体!它们似乎围绕主‘造物’,构成一个……一个阵列!”
朱由校猛地抓过那份粗糙但震撼的观测草图。上面用颤抖的线条勾勒出一个大致轮廓,旁边标注着观测者的笔记:“主体似非球体,棱角分明,有规律光斑……周边疑有伴飞之物,其色极黯,近乎融于虚空,仅凭主‘造物’反光偶见轮廓……”
一个“造物”已是悬顶之剑,如今竟可能是一个“阵列”?这难道是某种星际探测器群?空间站?亦或是……某种武器的发射平台?
“此事绝密!所有参与观测人员,即刻起隔离于格物院特别区域,不得与外界接触。观测记录原件封存,朕亲自保管。”朱由校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厉声下令,“告诉李文博,继续改进‘观天镜’,尝试测算那些‘伴飞物’的大小、距离和运动轨迹。另外,用这新镜子,仔细观测月球表面,尤其是……看看是否有非自然的痕迹。”
他记得大纲中提到过,第五卷的科幻元素包括“窥见月球表面有‘非自然痕迹’”。如今“观天镜”取得突破,这条线索或许即将浮出水面。
官员领命,郑重地收起图纸抄本,退了出去。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寂,但气氛已截然不同。星骸网络的实体形态,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展现在眼前,带来的不是解惑,而是更深邃的恐惧与疑惑。
“骆养性,”良久,朱由校缓缓开口,“你说,它们在那里看了我们多久?几十年?几百年?还是……从人类文明蹒跚学步时,就已经在了?”
骆养性默然,无法回答。
“它们想干什么?”朱由校像是在问骆养性,又像是在问自己,问那深邃的星空,“观察?实验?收割?还是……仅仅把我们当作蝼蚁,甚至细菌,根本无所谓我们的存在与意愿?”
没有答案。只有窗外渐起的夜风,吹动檐角铁马,发出叮咚清响,仿佛星空传来的、冷漠的嘲弄。
朱由校走到那台安置在暖阁角落、配备了简易赤道仪(格物院根据西方星盘与中式浑仪结合改造)的早期“观天镜”旁。他俯下身,将眼睛凑近目镜。镜筒此刻对准的是北方星空。透过经过改良但仍不算完美的镜片,他看到了比肉眼所见多出数倍的星辰,密密麻麻,冰冷而璀璨。银河如一条朦胧的光带横贯天穹,壮丽,却又令人感到自身的无限渺小。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镜片,穿透无垠的虚空,落在了那遥远的南天极,落在了那个神秘的几何“造物”及其可能的“阵列”之上。
“你想看,那就看吧。”他低声自语,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显得格外清晰,“但朕,不会只是坐以待毙的标本。你想观察文明?朕就让你看看,一个文明在绝境中,能爆发出怎样的力量与智慧。你想测试‘协议’?朕会想尽办法,读懂你的规则,然后……找到你的破绽!”
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恐惧依然存在,但已被更强烈的斗志与掌控欲所覆盖。他是大明的皇帝,是一个穿越者,更是一个不愿向命运、哪怕是星空命运低头的灵魂。
“传旨:明日召集内阁、兵部、工部、户部主事及格物院李文博,朕要商议‘靖天’预案的全面升级与加速执行。国库再困难,也要优先保障格物院及相关军工、基建项目的拨款。人才选拔,打破一切常规,凡有格物天赋、算学奇才,无论出身,破格录用!告诉太子,江南新政务必深化,国库收入必须确保增长,这是应对一切危机的根本!”
一连串的命令掷地有声。帝国的机器,将以更高的效率,为了一个绝大多数人尚不知晓的、关乎文明存续的目标,开始全速运转。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金陵。
留都皇宫的春熙殿内,太子朱慈烺同样未眠。他面前的案头上,堆积着来自南直隶各府县关于新政落实、吏治整顿、民生安置的汇报。相较于父皇面对的星空谜题,他的挑战更加具体,却也无比繁杂。
经过数月历练,年轻的太子脸上少了几分青涩,多了几分沉稳与干练。他处理政务的手法,在坚持父皇定下的新政大方向的同时,也融入了一些自己的思考。他更注重程序与律法,强调“令出必行,法不阿贵”,试图建立一套更制度化的治理体系;他对民生的关注更加细致,亲自批示了数项关于降低小商贩入门税、规范漕工雇佣契约、设立“平价药局”等具体措施;他也开始有意识地培养和提拔一批务实能干的年轻官员,逐步构建属于自己的班底。
然而,阻力依旧巨大。江南盘根错节的利益网络并非一次清洗就能根除,许多残余势力转入地下,或采用更隐蔽的方式对抗新政。士林中的保守派虽暂时偃旗息鼓,但对其“重术轻道”、“舍本逐末”的批评从未停止。就连他提拔的一些官员,在具体执行中也难免遇到各种软钉子,甚至出现新的官僚习气。
今夜让他眉头紧锁的,是一份来自苏州府的密报。报告称,近期苏州城内出现了一种新的“合会”组织,表面上是商户互助、资金周转,实则暗中串联,统一口径,以“协商定价”、“联合采购”等方式,规避朝廷对市场垄断的监管,甚至隐隐有操控米、布等民生必需品价格的迹象。背后的牵头者,正是几个在之前清洗中侥幸脱身、如今转为幕后的豪商世家。他们行事更加狡猾,难以抓住切实的把柄。
“看来,光是砍掉露出地面的荆棘还不够,必须深挖其根。”朱慈烺揉了揉眉心,对侍读徐光启道,“徐卿,你以为该如何应对?”
徐光启沉吟道:“殿下,此等行径,实为‘隐形垄断’,危害更甚于明面上的罢市囤积。应对之道,一在律法,需尽快完善《商律》,明确界定‘不当竞争’、‘操纵市价’等行为及其罚则;二在监察,应设立专门的市舶司或商曹下属机构,配备精通账目与商贸的吏员,加强对大宗商品流通与价格的日常监控;三在疏导,朝廷或可扶持一批信誉良好、遵守法度的官督商办或大型商号,平抑物价,树立标杆。”
朱慈烺点头:“此言甚善。律法与监察机构设置,你可草拟具体条陈。至于扶持商号……或许可以‘皇明海商总协会’南京分会为抓手,吸纳一批愿意与朝廷合作的正当商人,给予一定的政策便利,但必须接受严格监管并承担平准市场的责任。”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光:“对那些冥顽不灵、继续暗中作梗的,也不能手软。令应天府与锦衣卫南京衙门配合,秘密调查苏州‘合会’的核心人物与资金往来,搜集证据。一旦证据确凿,不必公开大肆株连,但必须精准打击其首脑,并没收其非法所得,以儆效尤。要让所有人明白,与国争利、祸乱民生者,无论手段如何隐蔽,都绝无好下场!”
这一刻,他的神态与语气,竟与远在京师的父皇有了几分神似。
处理完这份棘手的密报,朱慈烺推开窗,深吸了一口江南湿润的夜空气。金陵的夜空繁星点点,但与京师父皇所见的,似乎是两个世界。他并不知道星空的秘密,也不知道父皇正独自承受着怎样的压力。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治理好这片父皇交托的江南之地,让新政生根,让百姓安乐,让国库充盈,这才是储君的责任,也是对父皇最大的支持。
他望向北方,仿佛能穿过千山万水,看到乾清宫那彻夜不熄的灯火。
“父皇,儿臣必当竭尽所能,稳住这江南半壁,让您无后顾之忧。”他在心中默念。
夜风吹动殿内烛火,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地上。这个影子,正逐渐变得坚实、厚重,开始真正承载起一个庞大帝国的未来。
而在那深邃的星空之上,南天极的“造物”阵列,依旧在无声地运转、观察。它们冰冷的目光掠过紫禁城的暖阁,掠过金陵的春熙殿,掠过这片土地上所有忙碌、挣扎、奋斗的生灵,记录着一切,等待着“协议”的下一步。
地球,这个被纳入“观察序列”的渺小星球,其命运的齿轮,正在可见与不可见的双重力量推动下,缓缓转向一个无人能预知的未来。
(第251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