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维琛睡得并不踏实。睡意像浸了水的棉絮,沉得压人,却又抓不住实感。他长这么大,头一回尝到失眠的滋味——明明眼皮重得抬不动,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累,刚要坠入梦乡,却像被什么猛地拽了一把,豁然惊醒。他盯着天花板上模糊的纹路,发了会儿怔,终究没忍住,披了件外套下楼去取手机。
屏幕亮起来,消息栏干干净净,只有几个夜猫子朋友在朋友圈里晒着烧烤和酒吧的灯影,衬得他的对话框愈发冷清。
后来他干脆把手机塞在枕边,几乎每隔一个半小时就摸起来看一眼。屏幕光映着他眼底的红血丝,可那对话框始终静悄悄的。直到天快亮时,困意才真正席卷而来,他沉沉睡去,睡得格外沉,却又被一阵急促的语音通话铃声拽回现实。
屏幕上跳动着“凌蕾”两个字。冷维琛猛地从床上坐起来,手指在屏幕上顿了半秒才按通,喉咙像卡了团干棉絮,先开不了口。
“琛宝,最近还好吧?”听筒里传来凌蕾的声音,“信息我收到了,那中午在哪见?”
“琛宝”两个字还是往常的称呼,却像蒙了层薄灰,听不出往日的雀跃,只有点说不清的沉,平得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水。
冷维琛清了清嗓子,声音哑得厉害:“蕾蕾,就在你单位附近的那条街,随便吃点。”
“好。”
“好。”
“嗯,挂了。”
“挂了。”
是凌蕾先掐断了通话。听筒里只剩忙音时,冷维琛还维持着举着手机的姿势。往常这时候,电话那头总要叽叽喳喳说上半天,抱怨堵车或是念叨想吃什么,哪会这样三言两语就结束?他放下手机,心里空落落的,说不上多难过,却也再掀不起什么波澜了。
上午的时间过得又慢又静。办公室里键盘声此起彼伏,冷维琛盯着电脑屏幕,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终于挨到下班,他忽然不想开车,索性叫了辆网约车,报了约定的那条街。
车停在街口,他才后知后觉——压根没约具体哪家饭馆。时间还早,他索性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街边的老槐树影斑驳,落在青石板路上,晃得人眼晕。走着走着,就到了一家老菜馆门口,红漆招牌褪了色,写着“家常菜”三个字。
旁边超市的台阶上,站着凌蕾。
她手里攥着半瓶东鹏特饮,瓶身凝着层薄汗,大概是刚从便利店买的。四目相对的瞬间,都觉出点什么不一样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还是那双眼睛,还是那个站姿,只是空气里多了层说不清的隔阂,像蒙了层磨砂玻璃。
“走吧,我们进去说。”冷维琛抬脚走上台阶。
“oK。”凌蕾应了一声,没多话,像早就约好了似的,跟着他进了老菜馆。
还是让凌蕾点菜。这是两人认识以来就没变过的习惯,服务员把菜单递过来时,凌蕾自然地接了过去。
“来个回锅牛肉和红烧鱼块吧。”她抬头对服务员说。
“哈哈,两位点了荤的,得配个素菜才爽口啊。”服务员笑得热情,“我们这儿有个套餐,正好包含回锅牛肉和红烧鱼块,还送一个五彩青豆、一份姹紫嫣红汤,价格也划算。”
“好,那就这个套餐。”冷维琛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凌蕾和服务员都愣了一下。他说着就从钱包里掏出五张百元大钞,往桌上一放。
服务员赶紧摆手:“先生,现在结账也行,不过这套餐才215元,您拿回去三张吧。”说着抽走三张,转身去收银台找零了。
凌蕾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跳。她太清楚冷维琛的性子了,向来嫌套餐捆绑,点菜非得多挑几样才舒坦,今天这利落劲儿,倒像是换了个人,心里那点说不清的预感又沉了沉。
服务员把零钱送回来,又给两人续了杯热茶,便识趣地退到了一边。
包厢里静得能听见茶叶在杯底舒展的轻响。冷维琛端着茶杯的手指紧了紧,杯沿磕在桌面上,发出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响。他抬眼,声音比晨时更哑:“蕾蕾,真得跟你说声对不起。不管事儿是怎么起的,先冷战的是我,不对。”他顿了顿,喉结滚了滚,“但……也许我们真的不那么合适。跟你在一块儿的这段日子,挺开心的。”最后几个字像沉在水底,“但我们分手吧。”
凌蕾没听清前头那一大堆话,只觉得那些词儿飘在半空,虚虚的。可“分手”两个字,却像块小石子,“咚”地砸在心上,闷得她呼吸一滞。
她拿起茶杯,指尖有点凉:“那好吧,分手愉快。”
这是她头一回真切尝到“分手”两个字的滋味,像含了颗没糖味的薄荷糖,凉丝丝地刺着喉咙。难过是真的,可除此之外,还有种说不清的释然——放过彼此,大概是眼下最体面的路了。她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到眼底,两人又落回沉默里。
凌蕾端起茶杯,眼尾微微扬着,那股子要强的劲儿一点没减,用带着点刻意轻松的英式口语说:“bottoms up! heres to still being friends when we meet again, and all the best to us both!”
她不想让他看出半分难过。
冷维琛也端起杯子,配合地用英式口语回:“cheers! may we both get better and better!”
也许,这是最后一次陪她这样“演”了。
哪有什么酒,杯里不过是温热的茶水。可两人都默契地仰头,一饮而尽。
菜陆陆续续端了上来,回锅牛肉冒着热气,红烧鱼块飘着酱香,像往常无数次聚餐那样。他们安静地吃着,偶尔夹一筷子菜,谁也没再多说什么。大约四十分钟,桌上的菜见了底。
出了菜馆门,暖风一吹,凌蕾松了松外套。
“那再见了。”冷维琛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
“嗯嗯,有缘再见了。”凌蕾回头,挥了挥手,转身汇入街角的人流。
看着那道背影拐过街角,彻底消失在来往的行人间,冷维琛才转身进了旁边的便利店。心里像落了块悬了许久的石头,终于踏踏实实落了地——就像沙发缝里卡了根绣花针,平时不显,却总让人坐不踏实,如今总算找到了,拔了出来。
松快是真的,可胸口又像被什么轻轻堵着,闷闷的,说不清是怅然,还是别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