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那是一个生命体在燃尽所有后,对世界发出的最基础,也最本质的指令。
这个指令,证明那个名为白案的厨师,依旧是这具恐怖身躯的主人。
林珂紧绷的肩线,终于塌陷下来。
她吐出一口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凝滞许久的呼吸。
她立刻起身,冷静的视线扫过这片琉璃化的焦土。
这里没有水。
所有液态物质,都在神级灾难的中心被彻底蒸发,或被规则污染,沦为致命的毒物。
她的手指在空中划过,淡蓝色的数据流再次浮现,尝试解析空气,直接重组氢与氧。
程序启动。
模型建立。
然后,崩溃。
此地的物理规则,已被搅成一锅无法解析的乱码。她的“秩序”,在这片混沌的废墟上,无法凭空创造出最简单的物质。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碰到自己能力的边界。
林珂的动作没有停顿,立刻转向第二个方案。
她转身,跑向不远处那辆被冲击波掀翻的高风所在的装甲运载车。
车体外壳遍布裂痕,但驾驶舱的结构奇迹般地保持着完整。
片刻之后,林珂回来了。
她的步伐依旧快速而稳定,手中多了一个银色的,印着AAb标志的军用标准水壶。
没有多余的问话。
她蹲下身,拧开盖子,小心地递到白案嘴边。
冰凉的金属触碰到他的嘴唇。
清澈的液体,顺着干涸的喉咙滑下。
那股灼烧内脏的焦渴,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缓解。
更重要的,是这股来自外界的,正常的,未被污染的“味道”,像一根锚索,将他正不断下沉的意识,从那个由能量与食欲构成的疯狂世界里,一点点拽回现实。
他体内的那头凶兽,在尝到这口“没有味道”的水后,发出了不满的低吼,但终究还是被压制了些许。
白案贪婪地喝了几口,然后轻轻推开了水壶。
够了。
他撑着地面,试图站起。
身体的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那场强制性的蜕变,先是掏空了他,又用一种更狂暴的力量填满了他。
现在的他,是一个装满了烈性炸药的,布满裂痕的瓷器。
林珂默默伸出手,扶住了他的胳膊。
她的手很凉,却很稳。
就在这时,高风驾驶舱内,那一直保持着静默的公共通讯频道,突然炸开一阵电流的嘶啦声。
一个沙哑的,竭力压抑着什么的嗓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指挥中心……这里是前线清理三队。”
“灾厄核心区域……已确认肃清。”
“正在……统计损失。”
通讯员的声音顿了一下,一次艰难的深呼吸通过电流传导过来,带着杂音。
“AAb第十三分部,在此次‘食灾’应对行动中,阵亡人员名单初步确认……”
林珂扶着白案的手,骤然收紧。
白案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意识,也因为这句话,彻底凝固。
“后勤维修组,王斌,李四……”
“外勤战斗组,第七小队,全员……”
“信息支援部……”
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名字,从通讯器里报出。
每一个名字,都曾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在这片焦土上,他们甚至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找不到。
白案沉默地听着。
这些名字,对他来说,只是符号。
他是个厨师,他只关心自己的厨房和自己的食客。
然而,当下一个名字响起时,他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
“姜卫国,确认……牺牲。”
通讯器那头的声音彻底裂开,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
牺牲。
牺牲。
白案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两个字在反复冲撞。
没有排山倒海的回忆。
只有一些破碎的,无法控制的感官碎片,在他空白的意识里疯狂闪现。
机油混合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道。
老花镜片上反射的,专注的灯光。
唾沫横飞吹嘘新发明时,那得意洋洋的通红脸膛。
那个把他从流浪的泥潭里捞出来,给了他一个“厨房”的,最重要的食客。
没了。
白案体内的饕餮本能,那股永不满足的,吞噬天地的饥饿,在这一刻,彻底沉寂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空洞的,冰冷的,名为“失去”的饥饿。
这种饥饿,吞噬再多的能量也无法填满。
他缓缓地,推开了林珂的手。
他自己站直了身体。
那身破损的主厨服,在他挺直脊梁的瞬间,每一寸布料都重新绷紧,仿佛恢复了原本的挺括与威严。
他没有说话,只是弯下腰,捡起了掉落在地上的那柄剔骨刀。
刀身冰冷。
他握着刀,转身,迈开脚步,向着AAb分部基地的方向走去。
他的步伐不快,却异常沉重。
每一步,都重重地踩在龟裂的大地上,发出沉闷的,有节奏的声响。
林珂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没有开口。
高风驾驶着那辆伤痕累累的运载车,缓缓跟在更远的地方。
胜利的喜悦,荡然无存。
只剩下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声的悲伤,与劫后余生的死寂。
回到临时基地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这里没有了往日的灯火通明与喧闹。
只有应急灯源,在合金通道的墙壁上,投下惨白而寂寥的光。
幸存下来的人们,脸上没有丝毫喜悦。
他们默默地搬运着伤员,整理着回收的装备残骸,擦拭着牺牲同伴唯一的遗物。
整个基地,都笼罩在一片巨大的,令人窒息的静默之中。
白案穿过人群。
没有人上来与他搭话。
没有人向他这位终结了灾难的“英雄”致敬。
他们只是在看到他时,下意识地停下手中的动作,然后默默地低下头,让开一条宽阔的道路。
那是一种复杂的,混杂着敬畏、恐惧与悲痛的距离感。
他成了神。
也成了,与他们不再属于同一个世界的,怪物。
白案没有在意这些。
他径直走到了基地的最深处。
走到了那个属于姜老的,如今已经一片狼藉,被各种仪器残骸所堆满的巨大工作室门口。
门敞开着。
他停下脚步,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里面。
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熟悉的味道。
仿佛那个老人,下一秒就会满身油污地从某个机械背后钻出来,大声嚷嚷着让他来尝尝自己用反应堆烤出来的地瓜。
不知站了多久。
林珂走到了他的身边。
她没有看工作室里面,只是将一个半米见方的,密封完好的金属储物箱,轻轻放在了白案脚边。
“这是……从姜老的私人休息室里,抢救出来的。”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不带任何数据之外的情绪。
“是他的遗物。”
白案的视线,缓缓从工作室内收回,落在了那个金属箱上。
箱子很普通,是AAb制式的储物箱。
上面甚至还残留着高温灼烧过的黑色痕迹。
白案蹲下身。
他的手指,在触碰到箱子冰冷的锁扣时,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颤抖。
他打开了箱子。
里面没有太多东西。
一支被烟油熏得发黄的旧烟斗。
一副镜片上带着划痕的老花镜。
几本翻到卷边的,写满了各种批注的技术手册。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属于一个老工匠的,不值钱的私人物品。
白案的视线,扫过这些东西。
最后,停留在箱子正中央。
那里,放着唯一一件,与周围所有物品都格格不入的东西。
一个信封。
一个用最普通的牛皮纸制成的,被封得整整齐齐的信封。
信封上,没有邮票,没有地址。
只有两个用钢笔写下的,苍劲有力的字。
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