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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氏来访时,墨兰正坐在窗下的梨花木桌前,对着摊开的账册核算绣庄的收支。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泛黄的纸页上,映得她指尖的算盘珠子泛着微光。听闻丫鬟通报,她微微抬眼,脸上还带着几分专注后的沉静,待看到苏氏走进来,才起身相迎,眼角眉梢漾开一丝温和的笑意。

寒暄落座,丫鬟奉上新沏的雨前龙井,茶香袅袅。苏氏捧着茶盏,却并未急于品尝,反倒神色有些迟疑,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三弟妹,今日前来,是有件私事想求你帮忙。”

墨兰心中微动,见她神色郑重,便放下手中的账册,笑道:“苏嫂子何须言‘求’?咱们之间,有话不妨直说。”她与苏氏虽非亲姐妹,却因着梁府的关系,多年来相互照拂,彼此也算了解,说话便少了许多弯绕。

苏氏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决心,直言道:“我想用我嫁妆里的那个染布坊,换你嫁妆里位于城南的那个米铺。”

墨兰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疑惑。她蹙眉道:“苏嫂子,这是为何?你那染布坊地方宽大,客源多,每年的收益高处我那米铺的三成,你这交换,可是明明白白地亏了。”

苏氏早料到她会有此反应,轻轻叹了口气,没有立刻解释交换的缘由,而是话锋一转,说起了看似不相干的话题:“前几日三月三,上巳节,锦哥儿休沐,便去顾侯府上找娴姐儿玩耍了。”

墨兰挑了挑眉,心中隐约猜到几分,却并未打断,只是安静地等着下文。

“锦哥儿回来后,跟我念叨了许久顾府的情形。”苏氏的声音压低了些,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与怅然,“他说,娴姐儿身上穿的,虽是时下最兴的新款料子,颜色也鲜亮夺目,一看便知价值不菲,却不是她自己心爱的。”

她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的边缘,继续道:“那孩子偷偷跟锦哥儿说,她婶婶(明兰)如今待她们姐妹,倒是‘开明’,从不强行指定衣物样式,都是直接将上好的布料送到她们院里,让她们自己‘选’。”

苏氏特意在“选”字上加重了语气,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娴姐儿说,她小时候不懂事,还敢凭着自己的喜好挑颜色、选花样。如今大了,渐渐明白了许多事,知道婶婶送来的布料,哪匹是宫里赏赐的、不好推拒也不能随意穿着;哪匹是世家贵女之间相互赠送的、需要在特定场合‘展示’以示重视;哪匹是价值千金、寓意深远、必须‘珍惜’的……她就不敢再随心选了。”

“每次婶婶送布料来,她都要先仔细揣摩婶婶的心思,掂量每匹布背后的深意,最后总是挑那最不打眼、最不出错,或者说,最符合她婶婶心中‘顾侯嫡女’身份的料子。”苏氏的声音里满是怜惜,“锦哥儿说,他看到娴姐儿房里的梳妆台上,还摆着一块小时候最喜欢的、颜色明艳的碎花布,只是那布早就旧了,也小了,根本做不了衣服,她却一直珍藏着。”

墨兰静静地听着,心中已然了然,随即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惋惜,有共情,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她仿佛看到了那个在明兰“开明”教育姿态下,实则被无形枷锁越捆越紧的少女。明兰不给明确的指令,却用更高的标准、更隐晦的期望,逼迫着女儿自己去揣摩、去迎合、去压抑天性,这种看似尊重的控制,比直接的命令更让人窒息,也更难挣脱。

“我明白了。”墨兰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几分沉重,“所以,你想把米铺附近,你那几处陪嫁的产业,悄悄过给娴姐儿做私房?”

她顿了顿,理清了其中的关节:“那米铺地处顾府附近的繁华地段,收益稳当,又方便她日后暗中打理,不易被顾侯府的人察觉。而你那染布坊,虽地段不佳、收益虽然多,主要在老师傅的手艺顶尖,我的桑园和绣庄,正好缺一个靠谱的染房,若是能自己把控布料颜色和品质,绣品的格调与利润,确实能翻上不少。”

“正是。”苏氏连忙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又带着身为母亲的恳切,“娴姐儿那孩子,心思重,性子又偏内敛,偏又摊上这么个事。我实在心疼她,想让她手里多有点实在东西,将来无论是嫁人,还是遇到什么变故,腰杆总能硬气些,不必事事看人脸色,也能多一份自主选择的底气。”

她看向墨兰,目光诚恳而真挚:“至于换铺子,我知道你亏了。但你的桑园、绣庄正缺一个得力的染房,我那染布坊虽偏远,却是我父亲当年特意为我寻的匠人,手艺绝对靠谱,你拿去用,定能派上大用场。咱们这也算是各取所需,也……全了我这份心疼孩子的心。”

她忽然觉得,用一点经济上的“亏损”,换来一个靠谱的染房,提升绣庄的竞争力,更重要的是,换来对另一个被困少女的无声支持,以及和苏氏之间更牢固的同盟关系,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她们都是母亲,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为孩子们的未来铺路,这份心意,相通相惜。

“好。”墨兰没有再多犹豫,干脆利落地应下,脸上露出一丝带着锋芒与暖意的笑意,“就这么办。那米铺的契书,我会尽快让人整理好给你送过去。至于娴姐儿那边……”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还需小心行事,切不可走漏风声,免得让人察觉,反倒给娴姐儿惹来麻烦。”

苏氏见她如此爽快地答应,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眼中满是感激:“你放心,我省得。我会借着打理产业的由头,慢慢将铺子转到娴姐儿名下,做得隐蔽,绝不会让外人知晓。”

和墨兰换完铺子。苏氏与邵素荟递了帖子,相约前往顾侯府。虽说明兰与顾廷烨夫妇远在属地任职,侯府的日常事务由几位老嬷嬷协同打理,但府里的规矩依旧森严得令人窒息。引路的婆子面无表情,言行举止刻板到近乎冷漠,将两人不冷不热地请进主厅等候,便转身离去,再也不见踪影。

这一等,便是足足半个时辰。桌上的茶水早已凉透,杯底沉淀着细碎的茶渣,自始至终再无人过来续水或问询。角落里垂手侍立的丫鬟们,个个敛声屏气,像木雕泥塑般一动不动,唯有眼神偶尔掠过两人,带着几分审视与疏离,无声地提醒着这里的等级与规矩。

邵素荟看着这偌大、奢华却毫无生气的厅堂——朱红梁柱雕着繁复的纹样,地上铺着光可鉴人的金砖,墙上挂着价值不菲的字画,却处处透着冰冷的规整,没有半分人气。她紧紧攥着手中的素色帕子,指节微微泛白,凑到苏氏耳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这哪里是照顾寡嫂……这分明是监视,是软禁啊!妹妹在这府里,过得竟这般不自由!”

苏氏默默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稍安勿躁,目光却在厅堂内逡巡,心中暗自凛然。顾廷烨不在京中,明兰远在千里之外,却依旧能让侯府维持着这般“密不透风”的规矩,可见其手段之深。

好不容易,才有一个身着青缎衣裳、神情严肃的管事妈妈模样的妇人走进来,面无表情地躬身道:“邵夫人请二位娘子移步西跨院。”

两人跟着管事妈妈穿过几道回廊,脚下的青石板路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两侧的花木修剪得整整齐齐,却也透着一股被束缚的僵硬。越往里走,府里的人气便越淡,最终来到一处偏僻的小院。与主院的富丽堂皇相比,这里显得格外清简,甚至有些冷清——院中的海棠树无人打理,枝桠横斜,墙角长着几丛杂草,屋内的窗棂上还沾着些许灰尘,与侯府的奢华格格不入。

邵氏(邵素芯)早已站在院门口等候,见她们来了,脸上瞬间绽开一抹真切的笑容,那笑容像阴云里透出的一缕微光,驱散了眉宇间的几分寂寥。她忙快步上前,亲自搀扶住姐姐的手,又对着苏氏颔首问好:“姐姐,苏姐姐,你们可算来了!快请进,屋里刚收拾过,倒还干净。”

邵素荟看着妹妹这般境况,心中酸楚更甚。邵氏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家常衣裳,料子是上好的云锦,却浆洗得有些发白,头上也只簪着一根素银簪子,连颗珍珠都无。她气色尚可,眼角却带着淡淡的细纹,眉宇间总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郁色,那是长期压抑才会有的模样。

三人进屋落座,丫鬟奉上温水。邵氏转向旁边侍立的一个小丫鬟,语气温和得近乎小心翼翼:“去,将我哥哥前日派人送来的那罐雨前龙井取来,给我姐姐和苏夫人尝尝鲜。”

小丫鬟连忙应了声“是”,转身退了出去。然而,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她端上来的,却依旧是一杯颜色暗沉、叶底粗糙的次等茶叶,与邵氏口中的雨前龙井判若云泥。

邵素荟看着杯中那明显不是龙井的茶叶,愣住了,下意识地看向妹妹。

邵氏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她看向那小丫鬟,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持:“我方才说的,是我哥哥送来的雨前龙井,放在东厢房的木柜里。”

那小丫鬟吓得“噗通”一声跪了下来,身子抖得像筛糠,声音发颤:“夫人恕罪!不是奴婢不去拿,实在是……实在是库房的管事妈妈说,府内一切用度皆有定例,邵夫人您院里的茶叶份例便是这种。您哥哥送来的那些东西,都由库房统一保管,若要取用……需、需得请示过远在属地的侯夫人(明兰),得了她的亲笔准许,才能从库房支取。奴婢……奴婢只是个小丫鬟,实在不敢擅自去换!”

她沉默了片刻,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抹郁色似乎更深了,像化不开的墨。过了许久,她才缓缓摆了摆手,语气轻得像一声叹息:“罢了,不怪你,下去吧。”

小丫鬟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屋内陷入一片难言的寂静,只有窗外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格外清晰。

邵素荟看着妹妹苍白的侧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顺着脸颊滴落在衣襟上。她哽咽着说:“妹妹,你这过得是什么日子啊!连一杯自己想喝的茶都做不了主,这哪里是侯府的夫人,分明是……分明是囚徒!”

邵氏却反而笑了笑,那笑容苍白而无力,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释然。她端起那杯次等的茶,轻轻抿了一口,茶水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来,她却像是毫无察觉,对姐姐和苏氏道:“姐姐,苏姐姐,尝尝吧,这茶……也别有一番滋味。”

那滋味的背后,是寄人篱下的心酸,是连基本物用都被严格管控的屈辱,更是明兰哪怕远在千里之外,依旧将这侯府、将她邵素芯牢牢掌控在手心的无声宣告。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即便她不在京中,顾侯府的一切,包括邵氏母女的衣食住行、言行举止,都必须在她的规矩之内,不得有半分逾矩。

苏氏端着那杯微凉的茶,指尖能感受到杯壁的寒意,心中却凛然不已。明兰编织的这张网,实在太密、太紧了,它渗透在衣食住行的每一个细节里,让人无处可逃,无从反抗。

正如苏氏和邵素荟所料,她们与邵氏(邵素芯)的一次交谈,都仿佛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不是有丫鬟端着果盘“适时”地进来,将盘中早已摆好的点心重新整理一遍,实则竖起耳朵偷听;就是有婆子立在窗外修剪那永远也修剪不完的花枝,剪刀开合的声音刻意放得极轻,目光却时不时瞟向屋内;再不然就是门口守着两个面无表情的仆妇,说是“听候夫人吩咐”,实则每一句对话,都可能被原封不动地记下来,快马加鞭报给那远在属地的女主人。

那种无处不在的监视感,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人如坐针毡,连呼吸都觉得不顺畅。邵氏说话时总是下意识地压低声音,眼神时不时瞟向门口,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妥,又会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苏氏面上却依旧带着从容的笑意,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仿佛对这一切浑然未觉。她放下茶杯,目光落在邵氏脸上,语气轻松自然地说道:“后日,我们锦哥儿考中了秀才,虽说只是科举路上的一个起步,算不上什么大喜事,但家里总归要热闹热闹,办个小小的宴席,请些亲戚朋友过来聚聚。妹妹,你定要过来,也沾沾喜气,散散心,总在这院里闷着,也不是事儿。”

邵氏闻言,眼中瞬间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像久旱逢甘霖的草木,那是久困之人对一点点外界空气的本能渴望。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点头答应,嘴角已经牵起了笑意,手指却下意识地攥紧了帕子——她太久没有痛痛快快地出门走一走了。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开口,那个一直像影子般立在门边、面容刻板、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张嬷嬷,便上前一步,声音平板无波地插话道:“苏夫人的好意,我们夫人心领了。只是夫人出门,尤其赴宴,事关侯府体面,需得先行请示过侯夫人(明兰),得了她的亲笔准许,方能安排车马随行。如今侯夫人远在属地,一来一回需得些时日,怕是赶不上后日的宴席了。”

“放你娘的屁!”

一声尖锐的怒斥,猛地打断了张嬷嬷的话,像一道惊雷划破了屋内的沉闷!

所有人都惊住了,连一直从容应对的苏氏都诧异地转头看去,眼中闪过一丝错愕。

只见一直温婉沉默、甚至有些怯懦的邵素荟猛地站了起来,脸色气得通红,脖颈上的青筋都隐隐可见。她伸手指着张嬷嬷,胸脯剧烈起伏,积压了许久的愤怒、心疼与屈辱,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出来:“请示?准允?我妹子是这侯府明媒正娶的大夫人!是上了顾家族谱、受顾家列祖列宗认可的侯府嫡媳!她不是你们侯府签了死契、可以随意拿捏的下人!她出门去亲戚家吃个宴席,还要千里迢迢去求你那主子的恩典?这是哪门子的规矩!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嬷嬷被骂得一愣,脸色瞬间涨红,她显然没料到这位看似温和的邵家姐姐会突然发难,而且言辞如此激烈、如此不顾体面。她张了张嘴,下意识地想抬出侯夫人来压人:“这是侯夫人定下的府规,老奴只是奉命行事……”

“我管她是谁定下的!”邵素荟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声音更高亢了几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豁出去的决绝,“你给我听好了!后日巳时,我亲自来接我妹子过府赴宴!若到时候见不到人,或是被你们这些刁奴以任何理由阻拦、刁难……”

她冷笑一声,目光如刀子般扫过张嬷嬷僵硬的脸,又扫过屋内那些吓得大气不敢出的丫鬟仆妇,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邵素荟,就算拼着这张老脸不要,就算闹得满城风雨,也要敲开顾家宗族祠堂的大门!好好跟顾家的族长、各位耆老们说道说道!问问他们,顾家百年勋贵,世代书香门第,是不是就是这般作践嫡系遗孀的?!是不是任由一个不在京城的二房儿媳,把已故大房的正妻、把顾家的嫡长媳当犯人一样圈禁起来,连出门走动、走亲访友的自由都没有?!我倒要看看,是你们侯夫人这所谓的‘府规’大,还是顾家的族法大,还是这京城百姓的唾沫星子大!”

这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炸得张嬷嬷脸色煞白,冷汗瞬间就从额角渗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

她不怕邵氏的隐忍,也不怕苏氏的温和周旋,毕竟侯夫人远在天边,却能遥控府中一切,她们这些奴才只需按规矩办事即可。但她怕把事情闹到宗族里去!侯夫人再厉害,也越不过宗法礼教去。若是被族长和族老们知道侯府如此苛待寡居的嫡长媳,不仅侯夫人会落得个“不孝不悌、苛待寡嫂”的骂名,整个顾侯府都会成为京城勋贵圈的笑柄,有损顾家百年清誉。这责任,她一个小小的嬷嬷万万担待不起!

邵氏也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姐姐,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从未见过一向温和的姐姐如此失态,如此不顾一切。看着姐姐为了自己挺身而出、与奴才据理力争的模样,她眼眶瞬间就红了,心中又是感动又是酸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有落下。

张嬷嬷嘴唇哆嗦着,再也不敢拿“府规”说事,也不敢抬头看邵素荟那决绝的目光,僵在原地,进退维谷,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

苏氏适时地站了起来,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邵素荟的后背,安抚她激动的情绪,然后转向张嬷嬷,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论:“嬷嬷也是奉命行事,其中的难处,我们自然知晓。不过邵家姐姐的话也在理,亲戚间正常走动,本就是人之常情,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还要劳烦侯夫人千里批复。后日,我便等着接邵夫人过府一聚,也让姐妹们好好说说话。”

她的话看似给了张嬷嬷台阶下,实则已经定下了基调,不容台阶。

张嬷嬷脸色变幻了几下,看看怒气冲冲的邵素荟,又看看神色平静却态度坚定的苏氏,再想想宗族祠堂的威严和顾家的声誉,最终,在邵素荟那几乎要吃人的目光逼视下,她艰难地低下头,声音含糊地应了一声:“……是,老奴……老奴知道了。后日,老奴会安排车马,送夫人过府赴宴。”

邵氏看着姐姐泛红的眼眶和苏氏温和却坚定的眼神,心中第一次生出了一丝微弱的希望——或许,这无形的牢笼,并非坚不可摧,或许,她真的可以为自己、为女儿,争取到一点点喘息的空间。

第二天一早,天光微亮,巷陌间还浸着夜露的凉润,檐角的铜铃偶有几声轻响,被晨雾裹得发闷。苏氏的软轿悄无声息停在永昌伯爵府的侧门,她掀帘时,鬓边的珍珠耳坠随着动作微晃,眼底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虑,连带着晨起的清寒都浸进了骨子里。

穿过抄手游廊,墨兰的院子已透着微光,窗纸上映着侍女梳理妆奁的剪影。苏氏不用通传便径直入内,刚跨过门槛,便压低了声音,语气急促却稳:“四妹妹,我已安排妥当,今日巳时派人去接邵氏。可我这心里,总像是悬着块石头——若侯府那边再横生枝节,邵氏来不了……”

她上前一步,目光落在墨兰背影上,带着破釜沉舟的坚定:“我需要你帮我。届时若邵氏不到,你便以盛家姑奶奶、永昌伯爵府儿媳的身份,亲自去顾侯府要人!就说是娘家嫂子想念侄女,接来过府一聚,我倒要看看,她盛明兰如何推脱!”

墨兰正对着菱花镜梳理长发,乌润的发丝如瀑般垂落,手中的羊脂玉梳堪堪划过发尾,闻言动作猛地一顿。镜中清晰映出她的神色,先是一丝错愕,随即被复杂的情绪填满——有意外,有犹豫,更有几分被点燃的戾气。

她想起昨日苏氏在花厅里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如针尖般扎在心上:顾廷烨如何将寡嫂邵氏困在侯府,形同软禁。

一股难以言喻的厌恶感,从心底翻涌而上,带着凉意蔓延至四肢百骸。曾几何时,她所有的心思都系在盛明兰身上,嫉妒她的好运,怨恨她的“伪善”,不甘自己处处落在人后,总觉得是明兰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关注与尊荣,害得她和小娘在盛家艰难求生。

可此刻,镜中的女子眼神渐渐清明。她忽然意识到,那个站在明兰身后,为她遮风挡雨、扫清障碍的顾廷烨,远比明兰更令人作呕。他们夫妻二人,一个看似温婉贤淑、光风霁月,实则步步为营、心机深沉;一个看似霸道护妻、敢作敢为,实则草菅人命、冷酷无情。他们对权力的贪婪,对亲族的漠视,对异己的打压,都让墨兰从心底里感到一阵发寒。

“呵。”墨兰缓缓放下玉梳,那声冷笑从齿间溢出,没有了往日的尖酸刻薄,只剩下冰冷的鄙夷与不屑。她转过身,鬓边的珠钗轻轻晃动,眼神锐利如刀,直直看向苏氏:“嫂子放心。若他们今日真敢如此霸道,不放邵氏妹妹出来……我去。”

她顿了顿,语气里添了几分咬牙切齿的厌烦:“我以前只当明兰可恨,处处与她置气。如今看来,他们夫妻二人,真真是一路货色,一样的自私凉薄,一样的……让人不齿!”

苏氏见她态度决绝,悬着的心稍稍放下,眉宇间的愁绪却未散去。她向前一步,裙摆扫过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目光灼灼地盯着墨兰,抛出了一个更沉重的问题:“那……下一次呢?”

“这次我们能借着锦哥儿中秀才的由头,名正言顺地接邵氏过来。可下次呢?”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明兰总有回京的时候,顾廷烨也总有圣眷在身、手握重兵的时候。到那时,邵氏和娴姐儿没了我们这层庇护,处境只会比现在更难。我们又能如何?”

这个问题,如同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了墨兰心上。

她浑身一僵,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下一次?

是啊,下一次该怎么办?

她可以借着盛家女儿的身份,凭着永昌伯爵府的脸面,去顾侯府施压一次。可一次之后呢?她能次次都这般幸运,次次都能逼得顾廷烨夫妇让步吗?她不过是伯爵府的儿媳,没有娘家的强力支撑,没有夫君的全然信任,如何对抗得了手握兵权、圣眷正浓的顾廷烨?又如何能打破盛明兰经营多年、早已固若金汤的掌控之网?

那些往日里引以为傲的后宅争斗的小聪明,那些勾心斗角的伎俩,在绝对的权力与深沉的城府面前,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风中残烛,不堪一击。

“……我,”墨兰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不甘与茫然,眼神也黯淡了几分,“我再想想。”

她需要时间,需要更周密的谋划,或许……还需要借助更多的力量。可具体该如何做,该向谁求助,前方的路如同被浓雾笼罩,她始终无法穿透那片迷茫,找到一条可行的出路。

苏氏看着她的反应,心中已然了然。

“好,宴会后我们慢慢想一起。”苏氏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墨兰的手背,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却传递着一丝安抚的力量,“当务之急,是先把今天这关过去。只要邵氏能平安过来,我们就多了一分底气。”

墨兰抬起头,与苏氏对视一眼。晨光透过窗棂洒进来,落在两人脸上,映出彼此眼中的凝重与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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