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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闱之日,天刚蒙蒙亮,京城贡院外已人头攒动,黑压压挤满了前来送考的家人仆役。车马辚辚,人声鼎沸,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盼交织的气息,每一张脸上都写着对功名的渴望与忐忑。墨兰与嫂子柳氏一同前来,为兄长盛长枫送考。

盛长枫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儒衫,腰束玉带,面容俊朗,眉宇间意气风发。他紧紧拉着柳氏的手,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亮,带着几分志在必得的亢奋:“娘子放心!此次我必能高中!你且在府中安心等候,早些打点行装,只等放榜后,我们便准备外放出京,也过过独当一面的日子!”他眼中闪烁着熟悉的、几乎每次春闱前都会燃起的雄心壮志,仿佛那金榜题名的荣耀已近在咫尺。

柳氏脸上挂着温婉得体的笑容,轻轻回握他的手,柔声道:“官人安心进去便是,莫要分心。妾身在家中备好你爱吃的糕点,等你凯旋。”她的话语满是支持,眼神里却带着一丝历经多次失望后的平静,不似长枫那般亢奋。这些年,盛长枫屡考屡败,却始终斗志不减,柳氏早已习惯了这般场景,只是默默支持,不再抱过高的期许。

墨兰站在一旁,身着月白绣兰纹褙子,静静看着兄长这副模样,几不可查地摇了摇头。这般场景,她见过太多次了。每一次春闱,长枫都是这般信心满满,唾沫横飞地描绘着高中后的光景,可每一次,都是铩羽而归。那“收拾行装准备外派”的话,几乎成了他每次入场前的固定说辞,听得人耳朵都起了茧。曾经的她,或许还会被这份虚假的繁荣所感染,生出几分“兄长若能高中,自己在侯府也能更有底气”的期待,如今却只觉得有些疲累,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怜悯。

长枫又絮絮叨叨嘱咐了柳氏几句,无非是让她照料好家中事务、留意放榜日期等,才终于在监考官的吆喝声中,随着人流,意气风发地走向那扇朱红大门——那扇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贡院大门,背影挺拔,仿佛承载着全家的希望。

待长枫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内,周遭的喧嚣似乎才重新涌入耳中。柳氏转过头,看向墨兰,脸上的笑容淡去些许,露出一抹闲聊的神色,语气平淡地抛出了一个消息:“四妹妹可知晓?五弟(盛长栋)前些日子纳了一房妾室。”

墨兰闻言,猛地一怔,眼睛瞬间睁大,脸上写满了错愕与难以置信,她下意识地重复道:“长栋……纳妾了?”

她那表情,分明是已将这个庶出的弟弟忘到了九霄云外,乍然听闻他的消息,还是这等“成家立业”般的大事,冲击着实不小。在她的印象里,长栋还是那个在盛家老宅里,躲在角落里沉默寡言、怯生生的瘦小身影,怎么忽然就长大了,在外为官,还纳了妾?

柳氏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意外,只淡淡道:“是啊。五弟如今在外地任上,虽说官职不高,只是个从七品的推官,倒也安稳本分。纳的是当地一个小吏的女儿,据说性子温婉,是个本分过日子的。因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又隔着千山万水,便没特意张扬,只在给老太太和老爷的家信中提了一句。”

墨兰半晌无言,脑海中一片混乱。长栋……那个几乎如同影子般、在盛家存在感极低的庶弟,那个她从未放在心上、甚至很少主动搭话的弟弟,竟然也到了纳妾的年纪,在外站稳了脚跟?时间过得真快,快到她几乎想不起这个弟弟具体的模样,只残留着一个模糊的、怯懦安静的轮廓。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盛家老宅的庭院里,夏日的午后,她和如兰、明兰在廊下玩耍,远远看到长栋躲在石榴树后,手里攥着半块糕点,用渴望又畏惧的眼神看着她们。那时的她,满心满眼都是如何讨爹爹和小娘的欢心,如何压过如兰、明兰,何曾对这个不起眼的庶弟有过半分姐弟之情?甚至有时,还会跟着旁人一起,下意识地忽视他的存在。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对时光流逝的恍惚,有对自己亲情淡漠的惭愧,更多的,却是一种物是人非的苍凉感。她与长枫、长栋,虽是一父所出的亲姐弟,却仿佛走在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再也没有了往日的交集。长枫困于科场,执着于虚无的功名,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而归;长栋安于外任,过着平淡安稳、与她毫无交集的生活;而她自己,困在这永昌侯府的后院,为了女儿们的将来,为了自身的安稳,步步为营,挣扎求存。

柳氏看着墨兰脸上未散的震惊与眼底深藏的不解,嘴角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带着凉意的弧度。她端起手边的青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表面的茶沫,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割开那层包裹着家族亲情的温情脉脉的表象。

“过得不好?”柳氏抬眼,目光里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了然与淡漠,“一个被主母因‘延嗣’为由,随意安排给爷们儿的妾室,一个被当作泄欲、生子工具抬进府的‘物件’,在这后宅里,能有什么真正的好日子过?无非是看主母心情,赏一口安生饭吃,不被苛待,便已是天大的幸运了。”

墨兰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猛地升起,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她下意识地反驳,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与惶恐:“可……可长栋他自己也是小娘生的啊!他应当……应当更明白小娘的处境,更能体谅这份艰难才是!他怎么也能……这和大哥(长柏)那样的嫡子,怎么能一样?”

这是墨兰心中藏了许多年的、近乎天真的想法。她总以为,同为庶出,经历过生母在府中仰人鼻息的滋味,长枫和长栋应该对妾室、对庶出子女有一份天然的怜悯和同理心,不至于像那些嫡出的爷们儿般冷漠。

柳氏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忍不住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暖意。她放下茶杯,目光直直地看向墨兰,那眼神锐利得如同刀锋,几乎要将墨兰的伪装与自欺欺人彻底剖开:“四妹妹,你怎的到了如今,还如此天真?”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重锤般敲在墨兰的心上:“或许,正因为他自己是小娘生的,才更要拼命地向嫡母、向父亲、向这个看重嫡庶尊卑的世道证明,他和他那位‘上不得台面’的生母不一样!他要撇清所有与‘庶出’相关的‘不堪’,更要恪守‘规矩’,更要显得‘明事理’,才能在世人眼中站稳脚跟,才能摆脱生母的阴影。”

柳氏顿了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与总结:“要我说,咱们盛家的男子,骨子里或许都是一样的薄情。只不过,你三哥哥(长枫)是把这份不堪摆在了明面上,好色、无能、眼高手低,喜怒形于色,藏不住半分心思。而另外三位……”

她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马车厢壁,望向了远在贡院的长枫,望向了外放任上的长栋,也望向了那位官声赫赫、人人称颂的大哥长柏。

“不过是藏得更深些,伪装得更好些罢了。大哥儿(长柏)端方持重,是国之栋梁,人人都赞他君子如玉,可你见他后院里,除了大嫂海氏,可曾有过第二个女人?是他真的清心寡欲,不愿纳妾?还是他身为嫡长子,要维持‘贤德’的名声,不能纳妾?抑或是……他根本不屑于此,在他眼里,正妻是家族责任,妾室是满足需求的物件,泾渭分明,从不会投入半分多余的感情。五哥儿(长栋)如今,不也是有样学样?他越是对妾室淡漠,越是恪守‘主母为尊’的规矩,便越能显得他‘明事理’、‘懂分寸’,越能让嫡母和父亲放心。”

“说到底,”柳氏的声音彻底冷了下去,像寒冬的冰棱,“在这些爷们儿眼里,女人,尤其是妾室,与那书房里的笔墨纸砚、马厩里的骏马鹰犬,并无本质区别。有用时便用着,能为他们生儿育女、排遣寂寞,便是‘好物’;无用了,或碍事了,便可随意丢弃、任意处置,半分留恋都不会有。你说的情分?那是什么稀罕物?在家族体面、个人前程面前,一文不值。”

墨兰彻底僵住了,坐在那里,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脸色苍白如纸,毫无血色。

柳氏的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心中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迷雾,将所有残酷的真相赤裸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想起了父亲盛纮对小娘林噙霜的“宠爱”——那般缠绵悱恻,那般情深意重,可到头来,当小娘失去了笼络他的价值,甚至成为盛家的“污点”时,他能毫不犹豫地舍弃,冷着脸看着她被禁足、被磋磨,连最后一面都不肯多见;她想起了长枫对身边丫鬟的轻浮与随意,今日宠这个,明日恋那个,不过是一时兴起的逗弄;她想起了长柏对海氏的尊重与相敬如宾,那般举案齐眉,却始终隔着一层淡淡的疏离,从未有过真正的亲昵与热络;如今,又加上了长栋——这个同为庶出的弟弟,将这“薄情”学得青出于蓝,用对妾室的冷漠,来标榜自己的“规矩”与“正统”。

原来,不是她的小娘手段不够高明,不是她墨兰当初不够努力、不够争气。

而是在这个既定的规则下,她们这些女子,从始至终,在盛家男人眼中,就未曾被当作平等的人来看待过。所谓的“宠爱”,不过是主人对宠物一时兴起的逗弄;所谓的“情分”,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一点施舍;所谓的“尊重”,不过是维持体面的一种姿态。一旦触及他们的核心利益,所有的温情都会烟消云散,只剩下冰冷的算计与舍弃。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特别的,是盛家男人心中的例外——父亲会因为她的才情与懂事多疼她几分,兄长会因为血脉亲情多护她几分。如今看来,何其可笑!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绝望,如同潮水般席卷了她,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靠在冰冷的马车壁上,浑身发冷,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晃动的车帘,眼中最后一点对于“父兄亲情”、“男性情爱”的微弱星光,在这一刻,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盛家,那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那个她曾经奋力想要逃离、又拼命想要借力的娘家,从未给过她真正的温暖和依仗。所谓的骨肉亲情,所谓的血脉相连,在男性的利益与体面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迷茫、痛苦与绝望已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冰冷的坚定。

马车在青石板路上轱辘前行,车轮碾过路面的凹陷处,发出轻微的颠簸。车厢内的沉默几乎凝滞,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街景影子,在车壁上无声晃动。墨兰苍白的脸上,那双原本总是带着几分算计、几分不服输的眼睛,此刻却像被寒雨洗过的星辰,清冷中透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坚定。

她忽然转过头,看向坐在对面的柳氏。柳氏正望着窗外,神色复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的绣纹。墨兰开口打破了沉寂,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通透:“嫂嫂。”

柳氏闻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看向她。

墨兰迎着她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一字一句地说道:“从今往后,三哥哥家的中馈、人情往来,乃至日后对侄儿侄女们的教导,都请嫂嫂全权打理,多多费心。”

柳氏彻底愣住了,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她掌管盛家内宅多年,深知墨兰从前对权势的执念——即便出嫁成为侯府夫人,也从未完全放下对娘家事务的关注,偶尔还会借着回府探亲的由头,不动声色地打探府中境况,隐隐存着插手的心思。如今这般干脆利落地全然放手,甚至将子侄的教导权都主动交托出来,简直是石破天惊。

“四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柳氏蹙眉,下意识地反驳,“世间哪有这般道理?你是出嫁的姑奶奶,娘家的事自有爷们儿做主,便是我这个当家主母,也该与你商议着来……”

“世间没有,我们可以有。”墨兰轻轻打断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她看着柳氏,眼神通透得仿佛能看穿人心,“嫂嫂,你比我明白,也比我能干。这盛家内宅交到你手里,井井有条,比我胡乱插手要强得多。至于教导子女……”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提起了一个让柳氏无法反驳的例子:“嫂嫂可还记得,当初我的二嫂苏氏,是如何教导锦哥儿的?不过短短数年,锦哥儿便褪去了不少纨绔习气,懂得勤学上进、知礼明义,连梁府的老爷夫人都时常称赞,说二嫂教得好。”

柳氏沉默了。苏氏教导锦哥儿的成效,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那并非依靠严苛的责罚或是空洞的说教,而是真正因材施教,用耐心和智慧引导孩子明事理、立大志,这份本事,她心中也曾暗自佩服。

墨兰见她意动,继续说道,语气里带上了几分自嘲,更多的却是发自内心的恳切:“我自家这一摊子事尚且理不清,又有何德何能去指点侄儿侄女?嫂嫂的为人、见识与能力,我是打心底里信得过的。由你来教导他们,是他们的福气。总好过……让他们学了某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或是被养得不知天高地厚、眼高手低,最终害人害己。”

这话几乎是明晃晃地指向了林噙霜对她的教育,字字句句都带着血泪的悔悟。柳氏听得心中一震,看向墨兰的眼神,多了几分了然与动容。

“可是……你三哥哥那里……”柳氏仍有顾虑。长枫毕竟是她的丈夫,是盛家的男丁,这般重大的事,若不经过他同意,终究名不正言不顺。

“三哥哥那里,我去说。”墨兰接口道,语气笃定,没有半分犹豫,“我会告诉他,我如今在梁家诸事繁杂,实在分身乏术。嫂嫂持家有道,教导子侄更是用心,将家业和孩子们交给你,我们做妹妹、妹夫的,再放心不过。他……他会理解的。”

说“他会理解的”时,墨兰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洞悉本质的平静。她太了解长枫了,他志大才疏,热衷虚名,实则最怕麻烦。只要不损害他的面子和利益,能将家中琐事彻底推出去,让他安安心心做他的“科举梦”,他乐得清闲,绝不会反对。至于教导子女?他怕是连自己儿子如今在读什么书、认了多少字都不清楚,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柳氏久久地看着墨兰,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小姑。眼前的墨兰,洗尽了往日的铅华与尖刺,褪去了伪装的柔弱与算计,显露出一种历经磨难后的通透与坚韧。她不再执着于争夺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不再试图通过插手娘家事务来彰显自身的价值,而是清醒地选择了放手与托付——托付给更有能力、更值得信任的人。

“好。”柳氏终于缓缓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重若千钧。她没有说什么“必定不负所托”的豪言壮语,但这个字,已然代表了她接下了这份责任,也代表了她与墨兰之间,一种基于现实处境、跨越姑嫂身份的女性同盟,悄然建立。她们或许并非亲密无间,却在这一刻,因共同的困境与清醒的认知,达成了无声的默契。

马车在梁府门前缓缓停下,丫鬟连忙上前掀开轿帘。墨兰整理了一下衣襟,下车前,回头对柳氏露出了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笑容,没有丝毫伪装,只有纯粹的感激与托付:“嫂嫂,保重。”

柳氏点了点头,目光复杂地目送着她走进那朱门高府,身影渐渐消失在门后。

马车再次启动,朝着盛府的方向驶去。柳氏独自坐在车厢里,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长枫意气风发却不切实际的赶考,长栋纳妾的消息,还有墨兰那番石破天惊的“托付”。心中百感交集,有惊讶,有感慨,有沉甸甸的责任,却也隐隐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春闱结束那日,京城贡院朱红大门缓缓洞开,疲惫不堪的士子们如潮水般涌出,个个面带倦色,眼中却难掩考后的亢奋与对放榜的焦灼。盛长枫夹杂在人群中,脸色有些发白,许是连日熬夜应试耗损了精神,可眼神里依旧带着一股惯性的执拗,仿佛还沉浸在答题的思绪里,又像是在强行支撑着那份“必能高中”的虚张声势。

回到暂居的宅邸,他甚至来不及换下沾着风尘的儒衫,便一头扎进了书房。案上还摊着前日未看完的《论语》与几篇策论文章,他拿起书卷便低声念念有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节奏急促。与其说他是在抓紧最后时间用功,不如说唯有沉浸在书本中,才能缓解那即将放榜带来的巨大焦虑——毕竟,这已是他不知第几次冲击春闱,成败似乎都系于此。

柳氏站在书房外,隔着窗棂看着丈夫这般自欺欺人的模样,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是早已料到的失望。这些年,他总是这般,考前志在必得,考后焦虑难安,却从未真正反思过自身的问题。她正欲转身去厨房吩咐人备些清淡膳食,却被身后的墨兰轻轻拉住了手臂。

“嫂嫂稍等。”墨兰的声音压得极低,目光沉静如深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我进去与三哥哥说。”

柳氏有些讶异,下意识地想劝阻——长枫此刻正是心绪烦躁之时,怕是听不进任何话。可看着墨兰眼中那份笃定与坚定,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点了点头,默默退到一旁,心中却不禁为小姑捏了把汗。林苏(曦曦)也安静地站在母亲身侧,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却并未出声打扰。

墨兰整理了一下衣袖,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了书房的木门。

书房内弥漫着浓淡交织的墨香与一丝压抑的气息。长枫听到动静,不耐烦地抬起头,见是墨兰,眉头瞬间皱起,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四妹妹?你怎么进来了?我正要用功……”

“三哥哥,”墨兰打断他,声音平和却清晰,没有半分怯意,“春闱已毕,弓弦当松,合该稍作歇息,养精蓄锐方是正理。妹妹此来,并非为了打扰兄长,而是有要事与兄长商议。”

长枫放下手中的书卷,语气愈发不耐烦:“何事?若是银钱短缺或是人情打点之类的琐事,你自去与你嫂子说便是,何必来烦我?”在他潜意识里,内宅诸事皆为妇人之责,他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理应专注于科举功名,不必为这些俗务分心。

墨兰并不动气,反而从容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背脊挺直,目光直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道:“并非那些琐事。我是想与兄长商议,日后盛家这一房的中馈之事,乃至对侄儿侄女们的教养之责,想一并托付给嫂嫂全权打理,兄长不必再为此分心。”

长枫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一种属于“男子汉大丈夫”的、理所当然的倨傲神情:“这叫什么话!中馈之事,你嫂子管着便管着,本就是她的本分。但子女教养,乃家族根基所在,岂能全由妇人做主?我身为父亲,自当亲自严厉督促,考校他们的功课,引导他们走正途、立大志!此乃人伦大道,男主外,女主内,教养子弟更是男子之责,岂能假手他人?”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慷慨激昂,仿佛自己已然是个严于律己、勤于教子的模范父亲,全然忘了平日里他对子女课业鲜少过问,连儿子读什么书都未必清楚。

墨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直到他慷慨陈词完毕,脸上的亢奋渐渐褪去,才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辩驳的力量,开始引经据典:“三哥哥所言‘男主外,女主内’,出自《周易·家人》,彖辞有云:‘家人,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此言强调的是内外各司其职,各守其位,相辅相成,方能家道昌隆。可圣贤并未言明,子女教养之事,需独独系于男子一身。”

长枫一怔,显然没料到墨兰会直接引用经典来反驳他,一时竟不知如何接话。

墨兰继续说道,语气从容不迫:“《礼记·内则》有言,‘子师,辩女史之书,以诏后妃夫人。’可见古之圣贤,亦重视女子在后代教导中的作用。前朝贤后,如长孙皇后着《女则》,以才德教养皇子皇孙,使贞观之治后继有人;徐贤妃以文才劝谏太宗,亦为皇家子弟树立了良好典范。她们皆以女子之智之德,在教养子女、辅佐家国方面,立下了不世之功,流芳百世。可见,女子之于教养子女,并非无力,反而能因其细腻周全,起到事半功倍之效,至关重要。”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长枫变幻不定的脸上,语气加重了几分,带上了现实的分量:“三哥哥志在科举,一心想光耀门楣,此乃正事,亦是兄长毕生所求,妹妹不敢有半分打扰。然则,科举之道,需心无旁骛,潜心攻读,方能有所成就。若三哥哥既要忙于举业,日夜苦读,又要分心家中琐事、子女课业的日常督促,只怕精力分散,两头皆误,反为不美。”

这话精准地戳中了长枫的痛点——他既渴望功名,又极度害怕麻烦,最是不愿被俗务缠身。

墨兰趁热打铁,语气转为恳切:“嫂嫂之贤能,兄长亦深知。她持家多年,井井有条,府中上下无不敬服;待人接物周全得体,人情往来处置得当。由她悉心教养子女,既能让兄长安心专注于仕途,不必为后院之事分心,亦能保孩子们得到妥帖照顾,明事理,知进退,养成良好品性。岂不胜过兄长您在举业繁忙之余,偶一为之、流于表面的考校督促?”

她最后一句,更是直指核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芒:“况且,古语有云,‘言教不如身教’。兄长潜心向学、矢志不渝的模样,本身就是对子女最好的榜样。至于日常的启蒙教导、品性打磨,何不交由更擅长、更有闲暇、也更上心的嫂嫂?此正是《周易》所谓‘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各尽其能,各展所长,方是持家兴业之道啊。”

长枫被墨兰这一番话驳得哑口无言。她既引经据典,又贴合现实,逻辑严密,句句在理,不仅没有否定他作为父亲的尊严,反而给了他一顶“专心举业、以身作则”的高帽,恰好迎合了他想逃避家庭责任的小心思。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脸色红了又白,最终,那点可怜的“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在现实利益和妹妹无可辩驳的道理面前,彻底败下阵来。

他有些悻悻然地挥了挥手,语气软了下来,带着几分不耐烦的妥协:“罢了罢了!你们妇道人家,道理总是一套一套的!既然……既然你如此说,你嫂子也确是个能干的……便……便依你所言吧!只是切记,切莫娇惯了孩子们,该严厉时还是要严厉!”

“兄长放心,嫂嫂素来明辨是非,定不会娇惯子女。”墨兰起身行礼,语气恭敬,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门外,柳氏清晰地听到了书房内的所有对话,她紧紧攥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微微泛白,眼中情绪翻涌——有震惊,有欣慰,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她没想到,墨兰竟能用这样一种体面而有力的方式,为她争得了这至关重要的名分与权力,让她往后教养子女、打理家事,名正言顺,无需再受丈夫无端的干涉。

墨兰推门走出书房时,神色平静,却难掩眼底那一丝如释重负的光芒。林苏(曦曦)仰头看着母亲的侧脸,阳光落在她的发梢,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心中充满了自豪。

墨兰与柳氏去了前厅商议家事,书房里便只剩下长枫、林苏(曦曦),以及一个端着茶水进来的小丫鬟。那丫鬟生得颇为清秀,眉眼低垂,动作轻柔,捧着茶盘的手腕纤细,袖口露出一小截皓白的肌肤。

长枫起初还装模作样地捧着书卷,眉头微蹙,仿佛沉浸在圣贤之道中。可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丫鬟,从她低垂的脖颈,到腰间系着的素色绸带,看得有些出神,连手中的书拿倒了都未曾察觉。

就在这时,一个矮小的身影慢悠悠地蹲在了他的书案前,恰好挡住了他的视线。

长枫一愣,猛地回过神,低头看去,只见四妹妹家那个最小的女儿曦曦,正仰着圆乎乎的小脸,一双清澈剔透的大眼睛像两颗不含杂质的黑宝石,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满是纯粹的好奇。

“三舅舅,你在看什么呀?”林苏的声音稚嫩软糯,像刚剥壳的莲子,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

长枫像是被人当场抓包了一般,脸上瞬间涌起一阵尴尬的红晕,耳根都热了起来。他有些慌乱地移开视线,强作镇定地咳嗽了一声,飞快地将手中的书扶正,故作严肃道:“咳咳……没看什么,三舅舅在看书呢,正看到要紧处。”

林苏却歪了歪小脑袋,小手指了指那个已经放下茶盏、正低着头快步退出去的丫鬟背影,语气无比肯定地说:“我知道三舅舅在看什么,你在看那个姐姐。”

长枫的脸更红了,像是被火烧了一般,带着被孩童戳破心思的恼羞成怒,挥手驱赶道:“去去去,小孩子家懂什么,别在这里捣乱,一边玩儿去!”

若是普通孩子,被长辈这般呵斥,早已吓得缩着脖子跑开了。但林苏非但没走,反而往前凑了凑,小小的身子几乎贴到了书案边,依旧用那双清澈得能照见人影的眼睛看着他,问出了更加石破天惊的问题:“三舅舅,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总是喜欢看这个姐姐,看那个姐姐,好像很喜欢她们的样子。可是,你喜欢她们,为什么又不能给她们一个好好的将来呢?就像……就像你院子里的那几个姨娘一样。”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像一把小锤子,轻轻敲在了长枫的心上。

长枫被问得瞠目结舌,嘴巴张了又合,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一个五岁孩童如此直白的问题。他支吾了半天,才勉强找到一个自认为站得住脚的理由,板起脸,试图用长辈的威严和大道理来掩饰自己的不堪:“胡说!三舅舅心里,自然是最敬重你三舅母的!她是我的正妻,是盛家的当家主母。我寒窗苦读,考取功名,将来就是要给她凤冠霞帔,给她无上荣光!这才是夫妻大义,是正经道理!”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自己真是个一心为妻、志存高远的君子。

林苏听着,小小的眉头却紧紧皱了起来,脸上露出了真正困惑的表情,像是在认真琢磨他的话,随即开始了她的“灵魂拷问”:“可是,三舅舅,你说要给三舅母荣光,就是让她一个人管家、一个人照顾表哥表姐、一个人应付那些难缠的亲戚和下人吗?你每天只知道读书,却从来不管家里的事,这就是你说的‘给她荣光’?”

“还有,”她不等长枫回答,继续问道,语气里满是不解,“你喜欢别的姐姐,就是把她们叫到院子里来,让她们伺候你,给你端茶倒水,陪你说话解闷,然后……然后就像我阿娘说的,像……像花瓶一样摆着,好看却没用,等你不高兴了,或者有了新的喜欢的姐姐,就把她们换掉吗?”

“你读书的时候,先生不是教过‘仁者爱人’吗?可是你这样,算是‘爱’那些姐姐吗?还是只爱你自己高兴,不管别人过得好不好?”

她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逻辑清晰,角度刁钻,没有半分恶意,只是纯粹地表达自己的困惑,可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锋利的小刀子,精准地剖开了长枫那套虚伪的价值观,将他行为中的矛盾和自私,赤裸裸地摊开在他自己面前。

长枫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想斥责这孩子不懂礼数、胡言乱语,想用长辈的威严压下去,可对着那双纯净的、只有疑问而无半分批判的眼睛,那些呵斥的话竟像被卡住了一般,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内心深处知道,这孩子问的……都是事实,是他一直刻意回避、无法直面、也无法自圆其说的事实。

他所谓的“喜欢”,本质不过是占有和欲望;他所谓的“给正妻荣光”,实则是一种责任的转嫁和情感上的彻底漠视;他口口声声挂在嘴边的圣贤书里的“仁爱”,与他对待后院女子的冷漠自私,更是南辕北辙,可笑至极。

林苏最后那个问题,更是像一根尖锐的针,狠狠扎进了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如果……如果那些姐姐是你的女儿,你希望她们将来也遇到一个像三舅舅你这样的……‘喜欢’她们的人吗?让她们也过着看人脸色、没有依靠、随时可能被丢弃的日子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长枫脑海中炸开。他瞬间感同身受——若是自己的女儿将来遭遇这般境遇,他岂能容忍?可他如今,却正在做着这样的事。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耻感和慌乱涌上心头,让他坐立难安。

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所有的大道理,在孩童纯真的质问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最终,他只是颓然地垮下了肩膀,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有些狼狈地避开了林苏的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你……你小孩子家家的,不懂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出去吧,让三舅舅一个人静静……”

林苏看了他一眼,见他神色颓然,没有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站起身,小小的身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出了书房。她知道,她要问的都问了,该说的都用最直白的方式说了,种子已经种下,至于能否在这位三舅舅心里发芽、生长,最终改变他,就看他自己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她这番童言无忌的质问,像一道魔咒,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时时萦绕在盛长枫心头,每当他再想对身边的丫鬟动心思,每当他再想将家里的责任全然推给柳氏,这些问题就会清晰地浮现出来,拷问着他的言行,让他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心安理得地自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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