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佘山静养
青浦镇“忠义堂”里，压着股让人喘不过气的低气压。檀香都盖不住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和药味。张小伟被安置在内堂，几个郎中进进出出，个个脸绷得紧。他下身裹着厚白布，血还在往外渗，人虽醒了，却跟丢了魂似的，眼神空空地盯着帐顶，偶尔发出几声不像人声的、带着哭腔的哼哼。空气里飘着绝望和种说不出的腥臊气。
胡有才背着手在厅里来回走。鹰钩鼻的线条绷得死紧，眼神阴得能滴出水。每一步踩在光溜溜的青砖上，发出闷响，敲得堂里所有帮众神经都绷着。张小伟废了！这事捂不住，也瞒不过张五爷！一想到五爷发火的样子，胡有才就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头顶。他费了好多年才坐稳青浦堂主的位置，难道要因为这纨绔子弟的破事全毁了？
“堂主…”一个心腹手下小心凑近，声音压得极低，“弟兄们撒出去好几波了，各条道都找遍了，连个车轱辘印都没见着…那伙人，跟…跟钻了地缝似的，凭空没了…”
“废物！”胡有才猛地停步，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那手下瞬间不敢吭声，额头冒冷汗。
就在这压抑得快凝固的气氛里，堂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守门的帮众快步进来，脸上带着点惊疑：“禀堂主！门外…门外有个怪人求见，说…说有办法对付那伙人，给小伟少爷报仇！”
“怪人？”胡有才眉头拧得更紧，“什么来头？”
“小的不知道。是个驼背，瞎了一只眼，看着…看着邪门得很。”帮众咽了口唾沫，明显有点怕。
驼背？独眼？胡有才心里满是疑问。这种时候，哪怕是根稻草他也想抓。他挥挥手，声音冷硬：“带进来！”
一会儿，一个身影慢慢走进正厅。
来人确实驼着背，身子干瘦，穿件洗得发白、沾着泥点的旧长衫。最扎眼的是他脸上缠着的脏布条，还隐隐透着暗红的血，遮住了右眼，只剩的左眼跟藏在深洞里的毒蛇似的，阴鸷又怨毒，用种让人不舒服的粘腻眼神扫过厅堂，最后钉在胡有才身上。正是张华峰。
厅里打手们的目光一下子都聚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带着打量和毫不掩饰的看不起。一个残废驼子，能有啥本事？
胡有才用鹰隼似的目光上下打量张华峰，那股阴冷邪乎的气让他本能地警惕。“阁下是谁？有什么事？”他声音低沉，带着上位者的威压。
张华峰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嘶哑的声音跟沙子磨似的：“胡堂主不用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和那白辰、杨紫、董钰…仇深似海！他们把我害成这样！”他枯瘦的手指指向自己蒙着布的右眼，仅剩的左眼里爆发出刻骨的怨毒。“听说小伟少爷也被他们下了毒手？呵呵…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我有办法帮你找到他们，除掉他们。这样，胡堂主对张五爷，也算是有个交代了，不是吗？”
他最后一句话，跟毒针似的，精准扎中胡有才心里最慌的地方——他的位置！
胡有才眼神利得像刀，没被说动：“空口说白话没用。我凭什么信你？那白辰手段怪，能指挥百兽，不是好惹的。”
“指挥百兽？”张华峰发出阵难听的嗤笑，满是不屑，“小破伎俩，糊弄人的罢了。”他那只独眼微微眯起，目光跟真的似的，慢慢扫过胡有才身后站得最近的两个精悍打手。
那两人原本正警惕地盯着张华峰，眼神凶得很。突然，他们脸上的表情猛地一僵！眼神瞬间变得空茫，跟丢了魂似的。接着，在所有人惊得瞪大眼的目光中，这两人跟提线木偶似的，没一点征兆地、凶狠地扑向对方！
“砰！啪！咚！”
拳拳到肉，掌掌带风！两个平时一起打架的兄弟，这会儿却跟有血海深仇似的，下手狠得要命，瞬间扭打在一起！一个眼眶被打破，血直流；另一个鼻梁被砸歪，疼得闷哼。他们好像感觉不到疼，还在疯狂地互相扯、打！嘴里发出没意义的嗬嗬声。
整个大厅瞬间静得能听见针掉地上！
所有打手都懵了，不敢信地看着这诡异又血腥的一幕。怕跟冷潮水似的，一下子盖过了刚才的看不起。这…这是什么妖法？！
胡有才瞳孔猛地缩，背在身后的手狠狠攥紧，指节发出“咔吧”轻响。他死死盯着张华峰那只闪着幽光的独眼，心脏控制不住地狂跳！指挥野兽？指挥人！这才是真让人头皮发麻的本事！悄没声的，就能让人变成自相残杀的野兽！比那驱狗伤人的手段，厉害太多了！
“够了！”胡有才猛地低喝一声，声音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干哑。
张华峰那只独眼闪了闪。地上扭打的两人动作瞬间停了，跟被拔了电源似的。他们茫然地松开对方，摇摇晃晃站起来，脸上带着淤青和血，眼神空茫，好像完全不知道刚才发生了啥，只觉得浑身疼。
“怎么样？胡堂主？”张华峰嘶哑的声音带着点得意，“找到他们，我有办法让那白辰，还有他那几个病恹恹的同伴，自己走到你的刀下…甚至，互相把刀递给对方。” 他嘴角勾起抹狠到极致的弧度。
胡有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惊涛骇浪。他看着张华峰，跟看着把淬了毒的双刃剑。危险，但…太锋利了！为了自己的位置，为了给五爷一个“交代”，他没别的选择。
“好！”胡有才声音斩钉截铁，眼里闪过丝狠劲，“只要阁下能帮我找到并除掉那伙人，青浦堂上下，任你调遣！你要啥，只要我胡有才拿得出！”
两只各怀鬼胎的手，在满是血腥和阴谋味的忠义堂里，无声地握在了一起。窗外的天，好像更阴了。
佘山，上海西郊连绵丘陵里一座不起眼的山。山脚下，离人远的地方，一条被草半掩的土路尽头，藏着一座孤零零的木屋。马车碾过最后一段难走的山路，随着一声老马的嘶鸣，停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
眼前是座孤零零的石头房，靠着陡山壁建的，墙斑驳，满是厚青苔，木窗棂早朽坏了，黑糊糊地敞着，跟老人失神的眼窝似的。屋前一小片空地，草快长到膝盖高，几块磨光滑的青石板歪歪地铺出条模糊的路，通向那扇半塌的柴门。山风吹过树林，发出呜呜的声，更添了几分荒凉和孤单。
这就是白辰在青浦镇上打听来的落脚处——佘山脚下，一个死去老猎户留下的空屋。几十里内，再没别人家住。
徐子东跳下车，环顾四周，除了风吹树动，就是没边的静，他搓了搓胳膊：“辰哥，这地方…也太偏了吧？跟鬼屋似的。”
白辰先跳下车，目光扫过破屋，又看向屋后那莽莽苍苍、连绵的佘山山脉。深秋的山林颜色多，一层层的，空气里满是松针、腐叶和泥土混在一起的凉味。“越有人的地方，现在越是龙潭虎穴。”他声音不高，却跟风似的冷，“胡有才丢了这么大脸，张小伟成了废人，青帮绝不会善罢甘休。城镇里，他们的眼线太多。只有这里，”他指了指身后静悄悄的山，“山林、野兽，才是我们的屏障。”
他回身，小心扶着杨紫下车。杨紫脸还是白的，脚步虚浮，被山风一吹，忍不住轻咳了几声。董钰情况更差，几乎是被徐子东半抱着挪下来的，靠在徐子东身上，气弱得很，眼神都有点散。
“先安顿下来。”白辰推开吱呀响的柴门，一股浓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屋里暗，只有屋顶几处破洞漏下几缕光，照亮空气里飘的灰。一张缺腿的土炕，一个塌了半边的灶台，角落里堆着些早朽烂的兽皮和杂物，就是全部家当了。
徐子东苦着脸，认命地开始收拾。他找了几块相对平的石头垫在土炕下，又从马车上卸下铺盖卷，仔细铺好。白辰则在外面找了些干树枝，在破灶膛里生了一小堆火。橘红色的火苗跳起来，驱散着屋里的冷和霉味，也带来点微弱的暖和生气。
木屋很旧，是老猎户留下的那种。粗圆木搭的，屋顶盖着厚茅草，经风雨吹打已经变成深褐色。屋后紧挨着莽莽的山林，高大的树枝交叉着，形成天然的屏障。屋前有一小片空地，一条清溪流从旁边绕过去，水声潺潺，是这儿唯一的背景音。
白辰推开吱呀响的木门，把最后一点草药渣倒在屋外的土堆上。山间清晨的空气带着凉丝丝的甜和草木特有的香，涌进肺里，冲散了屋里多日的药味。
屋里燃着个小泥炉，炭火发出细噼啪声，驱散着深秋的冷。炉上架着个陶罐，里面咕嘟咕嘟炖着米粥，米香混着山林的气，弥漫在不大的空间里。
两张简陋的木床靠墙放着。杨紫靠坐在其中一张床上，盖着半旧的棉被。她脸还是有点白，但脸颊已经恢复了点血色，眼神也重新变得清亮有神。她捧着只粗陶碗，小口喝着白辰刚熬好的米粥，动作里带着大病初愈的弱，却也有种难得的静。
另一张床上，董钰裹着被子坐着。她穿了杨紫一件有点宽的素色布袄，长发随便用根木簪挽在脑后，卸了妆，那张能变来变去的脸此刻显得有点白、没气色，却意外地透着种近乎透明的干净。她手里也捧着碗粥，眼神有点空地望着从门缝漏进来的、跳着的光斑，好像在发呆。
徐子东跟个勤快的土拨鼠似的，蹲在屋角，笨手笨脚地整理他们带来的、没几件的行李。他精神头恢复得差不多了，脸上带着种近乎傻气的满足笑。昨晚他摸黑在溪边放了几个简单的鱼篓，天没亮就兴冲冲跑去看，还真捞回两条巴掌大的溪鱼，这会儿养在一个破瓦盆里，在门边吐泡泡。
“子东，那鱼…真能养活？”杨紫放下碗，声音还有点哑，带着笑看向门边忙碌的背影。
“能！肯定能！”徐子东头也不抬，信心满满，“溪水活，养几天，等紫姐和钰姐再好点，我给你们炖鱼汤补补！辰哥说了，山里的鱼最鲜！”他跟献宝似的指着瓦盆里游的银灰色小鱼。
董钰的目光从光斑上移开，落到那两条努力游的小鱼身上，又看了看徐子东沾着泥点却兴致勃勃的侧脸，嘴角极轻微地往上弯了下，接着又恢复原样，低头小口喝粥。那碗淡得没味的白粥，好像也带上了点甜味。
白辰走进屋，带进一身山林的凉气。他走到炉边，拿起木勺搅了搅罐里的粥，动作自然。阳光透过高处一个小木窗棂，斜斜照在他侧脸上，勾出坚毅的轮廓。窗外，是层层叠叠、从深绿变金黄的山林，鸟叫清脆又远。
“感觉怎么样？”白辰声音低沉温和，打破了屋里的静，目光看向杨紫和董钰。
“好多了，”杨紫放下空碗，长长舒了口气，好像卸了千斤重，脸上露出个真心的、带着点累却特别放松的笑，“再养两天，肯定能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她转头看向窗外连绵的山影，眼里满是对自由的渴望。
董钰没说话，只是轻轻点头，捧着碗的手指微微收紧了点。
“不急。”白辰盖上陶罐盖子，语气沉稳，“等你们彻底养好。这地方，青帮的手伸不过来。”他走到门边，目光看向屋后那幽深静的山林，“山里的‘朋友’，比镇上的‘朋友’可靠多了。”
屋里的气氛安静又平和。炉火暖，米粥香，溪水潺潺。徐子东摆弄着行李，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杨紫靠在床头闭目养神，长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影子，嘴角带着点恬淡的弧度。董钰还在小口喝粥，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的山林、忙碌的徐子东、添柴的白辰，眼底里，那些一直跟着她的戒备、算计和飘无依的慌，好像在这与世隔绝的山林木屋里，被这简单到近乎原始的生活，悄悄抚平了些褶皱。
杨紫睁开眼，看着这简陋却有生气的木屋，看着身边安稳休息的同伴，看着窗外自由的山林，一股说不出的暖流悄悄涌上心头。没有勾心斗角，没有刀光剑影，没有颠沛流离。只有炉火的暖、米粥的香、同伴笨拙却真心的关心，还有这片包容一切的山林。这种安宁，这种…近乎“家”的感觉，是她投身革命、扛着御兵卫使命以来，几乎快忘了的奢侈。
真好啊。她无声地叹，重新闭眼，任由那暖意裹住全身。在这佘山脚下，时间好像也慢了下来，只留下静水深流般的平和。
可木屋的静下面，没人察觉的暗流，正从青浦镇的方向，带着森然的恶意，悄悄漫向这片看似与世无争的山林。张华峰那只阴鸷的独眼，跟盘旋在暗处的秃鹫似的，正找着猎物的踪迹。短暂的温馨，就像暴风雨前珍贵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