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星的话音，像一颗石子投入苏媚死寂的心湖，没有激起涟漪，只是沉了下去，带起一圈圈冰冷的寒意。
不能回忆的……
怎么会没有。
那片火海，那冲天的血光，那一声声被利爪撕裂皮肉的闷响，还有族人临死前绝望的哀嚎，早已化作永不熄灭的业火，日夜灼烧着她的魂魄。
那些画面，是她活下去的动力，也是随时能将她拖入深渊的梦魇。
苏媚的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刺破皮肉带来的尖锐痛感，让她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她抬起头，看向那片被七彩霞光笼罩的山谷，琥珀色的眸子深处，风暴正在酝酿。
“走吧。”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干涩。
她不能退，也无路可退。
江晚星看了她一眼，没再多言，迈步踏入了那片美得令人窒息的花海。
踏入山谷的瞬间，周遭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化。
依旧是争奇斗艳的奇花，依旧是散发着荧光的花瓣，依旧是那甜腻得让人头脑发昏的香气。但苏媚的心，却猛地一沉。
她听到了声音。
不是风声，也不是花开的声音。
是……嬉笑声。
是她年幼的妹妹，在庭院的花丛中追逐彩蝶时，发出的银铃般的笑声。
苏媚的脚步，不受控制地顿住了。
她猛地转头，眼前的景象已经不再是妖异的幻花谷。那两轮紫月和暗红色的天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她记忆中最熟悉的、温暖和煦的阳光。
脚下不再是焦黑的土地，而是铺着青玉石板的庭院小径。四周嶙峋的骨山，变成了雕梁画栋的亭台楼阁。空气中那甜腻的异香，也变成了她狐族圣地“青丘”独有的、清冽的草木气息，还混杂着母亲身上最爱的“凝神香”的味道。
一个穿着粉色罗裙、扎着两个小发髻、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正笑着闹着，从一株盛开的桃花树后探出头来，对她招手。
“姐姐！快来呀！这只蝴蝶好漂亮！”
妹妹……
苏媚的瞳孔剧烈地收缩，呼吸在这一刻几乎停滞。她伸出手，想要去触摸那张天真烂漫的笑脸，指尖却只穿过了一片虚无的空气。
“姐姐，你怎么不来呀？”
小女孩歪着头，清澈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苏-媚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她知道这是假的，是幻境。可这幻境太过真实，真实到让她无法抗拒。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的男声从不远处传来。
“月儿，别闹了，快过来。你姐姐刚修炼完，让她歇会儿。”
苏媚僵硬地转过头，看到了那个身穿青色长袍、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他的脸上带着温润的笑意，正拿着一把玉梳，细心地为一名雍容华贵的妇人梳理着如云的长发。
父亲……母亲……
苏媚的眼眶，瞬间红了。
“媚儿，过来。”她的母亲回过头，对她温柔地笑着，“看你，又把自己弄得一身汗。来，让娘亲看看，我们家媚儿的第二条尾巴，是不是又漂亮了许多？”
苏媚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他们走去。
一步，两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
她多想就这样一直走下去，回到那个温暖的怀抱，回到那个再也回不去的过去。
可就在她即将走到父母面前时，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那和煦的阳光被一片巨大的阴影所吞噬，温暖的空气瞬间变得冰冷刺骨。
庭院里，那棵盛开的桃花树，花瓣开始枯萎、凋零，化作黑色的灰烬。
“姐姐？”
妹妹的嬉笑声，变成了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
苏-媚猛地回头，只见一只巨大的、覆盖着黑色鳞甲的利爪，从天而降，将她妹妹那小小的身躯，像捏碎一只蚂蚁般，捏成了漫天血雾。
轰隆——
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崩裂。
苏媚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被染成了血红色。
“月儿！”
她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到撕心裂肺的惨叫，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
“夫人，小心！”
她的父亲脸色煞白，一把将妻子推开，自己则祭出本命妖丹，迎向了那从天而降的、如同山岳般的巨大狼影。
“哈哈哈……九尾狐王，今天，就是你青丘覆灭之日！”
一个狂傲而残忍的笑声，响彻天际。
苏媚看到了，看到了那个她永生永世都无法忘记的身影。
新任妖皇，裂天狼王。
他化作半人形态，上身赤裸，布满了狰狞的黑色魔纹，手中扛着一柄由上古凶兽脊骨打磨而成的巨大利刃，一双绿油油的竖瞳里，充满了贪婪与暴虐。
“不——！”
苏媚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她想冲过去，身体却像是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看着她的父亲，那位曾经威震妖界的九尾狐王，在裂天狼王的狂攻之下，节节败退，妖丹布满裂痕。
看着她的母亲，为了保护她，用自己柔弱的身躯，挡住了数名狼妖的围攻，最终被一爪洞穿了胸膛。
看着昔日繁华美丽的青丘圣地，燃起熊熊大火，无数族人被屠戮，他们的皮毛被剥下，妖丹被挖出，尸骨堆积如山。
尖叫声、哭喊声、求饶声、骨骼碎裂声……与狼妖们兴奋的嚎叫和残忍的笑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乐章。
“媚儿……活下去……为我们……报仇……”
这是她母亲倒在她怀里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温热的血液，浸透了她的衣衫，也灼伤了她的灵魂。
“不！不！不！”
苏媚跪倒在地，双手疯狂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发出野兽般痛苦的悲鸣。
那些她刻意尘封的记忆，那些她不敢触碰的伤疤，在这一刻，被幻境血淋淋地、毫无保留地撕开，反复地在她眼前上演。
极致的痛苦与仇恨，像两只无形的大手，疯狂地撕扯着她的神魂。
她的意识开始混乱，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
她看到裂天狼王那张放大的、狰狞的笑脸，看到他将父亲的妖丹一口吞下，看到他用沾满血污的手，抚摸着母亲那张失去生机的脸。
“啊——！”
苏媚彻底崩溃了。
她双目赤红，周身妖力失控地爆发，无数道凌厉的妖气向着四周无差别地攒射，将周围那些美丽的幻花绞得粉碎。
她像一头发了疯的困兽，在幻境中疯狂地攻击着那些虚无的影子，却一次次地穿透而过，只换来更深的绝望与无力。
“杀！我要杀了你！杀了你们所有人！”
她的神魂，正在被这无边的恨意与痛苦，一点点地吞噬，蚕食。
而此刻，在幻境之外，江晚星的眼中。
苏媚只是在踏入山谷的第三步时，便停了下来。她站在原地，双目紧闭，脸色煞白，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额头上渗出豆大的冷汗。
她的表情在痛苦、悲伤、愤怒、绝望之间飞速地切换，仿佛正在经历着一场无声的酷刑。
江晚星静静地看着。
她并没有陷入幻境。
当那股诱人沉沦的香气侵入她的识海时，天道分销平台便自动升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将所有的幻术力量都隔绝在外。
她的眼前，依旧是那片妖异而美丽的山谷。
她看着苏媚周身那混乱暴走的妖力，看着她脸上那扭曲的痛苦表情，眉头微微皱起。
这个S级客户的心理素质，比她预想的还要脆弱。
如果任由她这么沉沦下去，别说完成任务，神魂都会被幻境彻底磨灭，变成一具没有意识的行尸走肉。
那她的投资，可就打了水漂了。
江晚星没有丝毫犹豫，心神一动，沟通了平台。
她没有选择用物理方式叫醒苏媚，比如打她一巴掌，或者用灵力冲击。那种粗暴的方式，很可能会对已经陷入深度幻境的苏媚，造成不可逆的神魂损伤。
她要用更精准，也更“专业”的方式。
下一秒，一道冰冷、机械、不带任何感情的电子提示音，如同九天之上的神谕，直接跨越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精准无比地在苏-媚那片混乱的、充斥着血与火的灵魂识海中，轰然炸响。
【警告：宿主心神崩溃，灵魂能量正在急剧流失，任务即将失败！】
【警告：任务失败，系统将启动强制解绑程序。解绑后，宿主将永久失去复仇资格！】
这声音，与幻境中那些充满了情感的嘶吼、惨叫、狂笑，截然不同。
它冷酷、无情，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苏媚被情绪包裹的内心，直接刺向了她最核心的执念——复仇。
永久失去复仇资格！
这八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她即将崩塌的意识世界里，炸开了万丈光芒。
苏媚那被恨意染成赤红的瞳孔，猛地一缩。
她疯狂攻击的动作，戛然而止。
周围那血色的世界，那冲天的火光，那堆积如山的尸骨，在这一瞬间，仿佛都静止了。
她看到了，在血色世界的尽头，裂天狼王正坐在由她族人骸骨堆砌的王座上，轻蔑地、嘲讽地看着她。
而她，正在这片由自己记忆编织的牢笼里，自我消耗，自我毁灭。
不。
不应该是这样！
她的仇恨，她的痛苦，不是用来在这里缅怀过去的！
它们是燃料！是武器！是用来将敌人焚烧殆尽的火焰！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的清明，从她的灵魂深处升起。
“我……要……复……仇……”
苏媚一字一顿，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周围那血色的幻境，如同被砸碎的镜子，瞬间布满了裂痕。
“咔嚓——”
一声脆响。
整个世界，轰然破碎。
苏媚猛地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早已被冷汗湿透。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那片妖异的幻花谷。
她还站在原地，仿佛从未移动过。
但她知道，自己刚刚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她缓缓抬起头，看向站在她面前的江晚星。
那个戴着木质面具的人类，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姿态，仿佛刚才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却又置身事外。
“幻境的感觉，如何？”江晚星开口，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
苏媚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全新的、无比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刚才那道声音，是她发出的。
她不仅能将自己从必死的幻境中拉出来，甚至……连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执念，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在这个人面前，自己仿佛是完全透明的。
这种感觉，让苏媚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战栗。
“站不起来了？”江晚星见她跪在地上不动，又问了一句。
苏媚咬了咬牙，用颤抖的手臂，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可刚才在幻境中的神魂消耗实在太大，她尝试了几次，都脱力地摔了回去。
江晚星看着她狼狈的样子，没有伸手去扶，只是淡淡地说道：“你的仇人，现在可能正在他的宫殿里，用你族人的头骨当酒杯，欣赏着歌舞。”
“而你，却连从地上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这句话，比任何搀扶都更有力。
苏-媚的身体猛地一震，她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所有的脆弱与痛苦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燃烧的、冰冷的火焰。
她不再依靠手臂，而是用尽全身的力气，靠着双腿的力量，一点一点地，从地上，重新站了起来。
她的身体还在颤抖，但她的脊梁，却挺得笔直。
她活下来了。
从幻境中，也从过去中。
就在她彻底站直身体的刹那，幻花谷的最深处，一朵含苞待放的、仿佛由月光凝聚而成的九色花苞，似乎感应到了什么。
花苞的顶端，一缕微弱却精纯无比的九色霞光，冲天而起，在暗红色的天穹下，一闪而逝。
一股比周围花香浓郁百倍的、带着远古洪荒气息的异香，随风而来。
九尾花，感应到了它真正的主人。
与此同时，整个幻花谷的七彩雾气，开始剧烈地翻涌起来。那些原本美丽无害的奇花异草，花蕊中，竟缓缓伸出了锋利的、如同獠牙般的尖刺。
脚下的土地，也开始变得泥泞、松软，仿佛随时会变成吞噬一切的沼泽。
幻境，被惊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