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的洛杉矶。
阳光是加州永恒的特产。即便在四月,午后的阳光也带着一丝灼人的热度,慷慨地洒在贝弗利山庄酒店那标志性的粉色墙壁和郁郁葱葱的热带植物上。
酒店内的 polo Lounge 餐厅里,却是一派清凉悠闲的景象。头顶老式的吊扇慢悠悠地转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食物的香气和高级古龙水混合的味道。穿着白色制服的侍者如同优雅的芭蕾舞演员,穿梭在铺着洁白桌布的餐桌之间。
这里的每一个细节,都在不动声色地彰显着老派好莱坞的格调与体面。
陆远选择了一个靠窗的角落位置。他没有参与任何庆功活动,也没有理会那雪片般飞来的邀约。奥斯卡的狂欢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漫长而乏味的仪式。相比于和一群人分享虚假的喜悦,他更享受一个人安静地吃顿午餐。
他正在用刀叉切割着盘子里那块五分熟的菲力牛排。他的动作很专注,也很优雅,仿佛这不是在进食,而是在完成一件精密的艺术品。
一道影子,落在了他的餐盘上。
陆远抬起头。
一个女人,在他对面的空位上,坐了下来。
她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任何的迟疑或是不安,仿佛这个座位,本就为她而留。
陆远看着她,微微眯起了眼睛。这是一个你只要看过一眼,就很难忘记的女人。
她有一张极具辨识度的脸。眼距很宽,瞳孔是清澈的浅褐色,像是某种林间的、充满灵性的小鹿。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分明的嘴唇,又为这张脸,增添了一丝近乎古典主义的雕塑感。她的皮肤,是那种在加州阳光下罕见的、近乎病态的苍白。
她穿着一件款式简单的黑色吊带连衣裙,唯一的装饰,是脖颈上那条细细的、闪着冷光的铂金项链。铂金色的短发,被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光洁的、线条优美的脖颈和后背。
安雅·泰勒-乔伊。
此刻好莱坞最炙手可热的名字。凭借一部文艺片中的天才女棋手角色,横扫了去年几乎所有的最佳女主角奖项。人们称她为“精灵”,称她为“好莱坞的下一个梅丽尔·斯特里普”。
她就这么安静地坐在陆远的对面,没有点餐,也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间距很宽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陆远。
侍者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快步走了过来,带着一丝职业性的警惕和询问的目光。在好莱坞,主动坐到制片大佬对面的年轻女演员,通常意味着某些不太体面的故事即将发生。
“这位女士,”侍者正要开口。
“不用了,她是我的朋友。”陆远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平静地对侍者说。
侍者立刻心领神会地微微躬身,退下了。
餐厅里重新恢复了那种低声细语的、属于上流社会的嗡嗡声。
“我们不是朋友,陆先生。”安雅·泰-勒-乔伊终于开口了。她的声音,比陆远想象中要低沉一些,带着一丝独特的、略显沙哑的磁性。
“我知道。”陆远拿起酒杯,喝了一口水,“但这样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谢谢。”她礼貌地回应。然后,陷入了新一轮的沉默。
她似乎很有耐心。她既不急于介绍自己,也不急于说明来意。她就只是坐在那里,看着他,仿佛一场无声的、漫长的对峙。
陆远也没有催促。他继续不紧不慢地,吃着盘子里的牛排。
他见过太多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些什么的女人。她们有的热情似火,有的楚楚可怜,有的故作高深。但像眼前这位这样,以一种近乎“冒犯”的姿态出现,又保持着绝对的冷静和耐心的,还是第一个。
很有趣。
终于,在陆远将最后一块牛排送入口中时,她再次开口了。
“我看过三遍《无限的回响》。”她说。这是一个有些突兀的开场白。
“很多人都看过三遍以上。”陆远不置可否。
“第一遍,我在ImAx影院。我被那座城市和那个世界震撼了。说实话,我没怎么看懂故事,我只是像个游客一样,迷失在了‘虚空之城’里。”
“第二遍,我在家里。我关掉了所有的灯,戴上最好的耳机。我开始试图理解那个世界的规则。‘归一教’、‘圣殿山’、‘无面者’……我做了一整本笔记。”她顿了顿,补充道,“那感觉,就像是在读一本哲学着作,或者说……神学典籍。”
陆远放下了刀叉,身体微微向后靠,双手交叉,放在桌上。他开始有点兴趣了。
“那么,第三遍呢?”他问。
“第三遍,我关掉了声音。”安雅·泰勒-乔伊说。
她的这句话,让陆远真正地抬起了眼皮,仔细地打量着她。
“我只看安雅·索恩。”她说,“从她第一次出场,到她最后那个长达十分钟的、一镜到底的杀戮。我把那个片段,反复看了几十遍。”
“你看到了什么?”陆远问。
“我看到了一具‘武器’。”安雅·泰勒-乔伊的用词,精准得让陆远都感到一丝惊讶,“一具没有灵魂、没有情感、只有条件反射和肌肉记忆的、完美的杀戮工具。她在表演吗?不,她不是。她在‘存在’。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肌肉的收缩,都是那个角色本身。你们没有教她如何去‘演’一个杀手。你们把她‘变成’了一个杀手。”
她看着陆远的眼睛,那双小鹿般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
“所有人都在讨论这部电影的特效,讨论它的世界观,讨论它对未来的预言。但我觉得,那些都不是它最伟大的地方。它最伟大的地方,是它重新定义了‘真实’。你们创造了一个真实的世界,然后,把一个真实的人,像一件工具一样,放了进去。”
“我也想成为……那样的工具,陆先生。”
她终于说出了她的目的。但方式,却是陆远完全没想到的。
她不是来乞求一个角色。
她是来申请成为一件“武器”。
陆远看着她,沉默了很久。餐厅里悠扬的爵士乐,窗外明媚的阳光,周围那些衣冠楚楚的男男女女……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这一刻,褪去了颜色,变成了无意义的背景板。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安娜·李在沙盘前,向他展示“大伤痕”时的样子;浮现出林婉清指着“仿生纤维”,说“这才是未来”时的样子;也浮现出此刻,眼前这个女人,眼中燃烧着的、同样的、对“极致”的渴望。
这些人,都是疯子。
而他,是这些疯子的收藏家。
“你叫什么名字?”陆远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无关联的问题。
安雅·泰勒-乔伊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安雅。安雅·泰勒-乔伊。”
“安雅……”陆远慢慢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嘴角,勾起了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我们的女主角,也叫安雅。”
“我知道。”
“你不觉得,这有点……不够独特吗?”陆远说。
安雅·泰勒-乔伊立刻明白了陆远的意思。她的脸色,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变化。那是一种混杂着屈辱和兴奋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如果需要,我可以不叫安雅。”她说。她的声音,有些干涩。
“很好。”陆远站起身。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也没有给她任何承诺。他只是将几张百元美金的钞票,压在餐盘下,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陆先生!”安雅·泰勒-乔伊也跟着站了起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
陆远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
“下周三,下午两点。神话娱乐的总部大楼,顶层试镜室。”他平静地,像是在陈述一件早已安排好的、无关紧要的小事,“只有一个要求。”
“不要化妆,不要穿任何名牌。随便在路边摊,买一件最便宜的、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
“我需要看到一个褪去所有光环的、一无所有的你。而不是一个好莱坞明星。”
说完,他便不再停留,径直,走出了餐厅。
只留下安雅·泰勒-乔伊一个人,站在原地,站在那片属于老派好莱坞的、浮华而优雅的阳光里。她看着陆远离去的背影,身体,在微微地颤抖。
那不是因为恐惧或愤怒。
而是因为……战栗。
一种即将触碰到某个崭新世界的、无法抑制的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