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
“你最大的问题,就是你太会演戏了。”陆远说。
“愤怒,悲伤,喜悦,绝望……你的表演资料库里,有上百种不同的‘演法’。你需要愤怒的时候,你的眉毛会皱起几度,你的嘴角会下拉几分,你的声音会提高几个分贝,这些,你都了如指掌。你像一个最高级的工匠,可以分毫不差地,复制出任何一种情绪的外在表现。”
“但那只是复制品。是空的。没有灵魂。”
“二十年前,你演《最后防线》的时候,为了体会一个士兵的感觉,你在军营里待了半年。那时候的你,是真的。所以你拿了第一个奥斯卡。”
“十年前,你演《落日余晖》的时候,你只是把自己关在酒店里,看了一个月的纪录片。你开始用‘技巧’去弥补‘体验’的不足。所以你拿了第二个奥斯卡。”
“五年前,你演《国王的背影》,你甚至连剧本都没看完。你在片场,看一眼台词,就能给出三种不同的表演方案,让导演去挑。所有人都夸你是天才。那部电影,让你拿了第三个奥斯卡。”
“你成为了好莱坞的神话。但也成为了一个空洞的、只会重复自己技巧的躯壳。”
“你看着我。”
伊森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那是一种混杂着愤怒、屈辱和一丝不甘的眼神。
“亚当,这个角色。他在那个纯白的空间里,待了一万年。他的灵魂,早就被时间磨损得一干二净。他的身体,只是一个遵循最基本生理本能的容器。他不会‘演’,他甚至可能已经忘记了,什么是‘情绪’。”
“当他犯错的时候,不是因为他‘分神’了。而是因为他的身体机能,在漫长的沉睡后,出现了不可预知的、真正的‘故障’。就像一台很久没有开机的电脑,你按下开机键,它可能会蓝屏,可能会卡死。那是真实的,是不可控的。”
“我需要的,是那个。”
“而不是你那套,在好莱坞用了三十年,骗过了所有人的、完美的‘方法派演技’。”
陆远站起身。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薄薄的平板电脑。
他没有把平板递给他们,只是把它放在两人中间的地板上,然后按下了播放键。
屏幕亮起。
出现的,不是任何电影片段。
而是一段段看起来很粗糙的、像是监控或者工作记录一样的影像。
第一段视频里,是瑞士日内瓦,欧洲核子研究中心的地下隧道。莎拉·詹金斯穿着白色的防尘服,在一个巨大的、像机械巨兽一样的探测器旁边,和一个头发花白的物理学家,激烈地争论着什么。她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寻找真理的执着。
第二段视频里,是洛杉矶一家特效工作室。文森特·凯恩指着一块屏幕上的生物设计图,对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特效总监,用极其尖刻的语言,否定着他的设计。而那个在好莱坞业界鼎鼎有名的艺术家,像个小学生一样,在一旁唯唯诺诺地记着笔记。
第三段视频里,是在日本东京,神话游戏的公司总部。工藤静香和她的团队,正围着一个被拆开的主机原型机,进行着最后的调试。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极致的疲惫和极致的兴奋。
第四段视频,是在这座训练基地的另一个房间。数十名技术人员,正坐在控制台前,编写着一行行复杂的代码。他们在为安雅和伊森刚才那短短半个小时的训练,进行着海量的数据分析和参数调整。
平板电脑里,播放着这些沉默的、却充满了巨大力量的画面。
陆远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们以为,只有你们在辛苦吗?”
“你们以为,这只是一部普通的科幻电影吗?”
“莎拉,我们的编剧。她为了让剧本里的每一个物理学设定都站得住脚,在日内瓦待了半个月。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物理学家。”
“文森特,我们的导演。他为了一个生物皮肤的质感,让工业光魔的团队,推翻了三十个版本的设计。他在追求一种前所未有的、只存在于想象中的视觉语言。”
“静香,我们的游戏主机设计师。她和她的团队,在过去半年里,每天只睡四个小时。她们创造出了一台领先这个时代至少十年的机器。”
“还有他们。”陆远指了指不远处那个巨大的控制室,“为了让你们能在这个空间里,进行‘真实’的零重力格斗,他们开发了一套全新的、基于磁流体和动态力场平衡的系统。这套系统背后的技术,可以申请三十项专利。”
“这个项目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用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去追求各自领域里的‘极致’和‘真实’。”
“而你们呢?”
“两个拿着好莱坞最高片酬的演员。你们所做的,只是在重复你们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安全而熟练的‘表演’。”
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平板电脑,关掉了视频。
“我之所以选择你们,不是因为你们的名气,不是因为你们拿过多少奖。而是因为,我相信你们的身体里,还残留着一丝,对‘真实’的渴望。”
“但现在,我很失望。”
陆远说完最后这句话,便转过身,向训练舱外走去。
他没有再回头。
训练舱里,只剩下安雅·索恩和伊森·克罗夫特,还躺在那片冰冷的、纯白色的地板上。
这一次,训练舱里,死一样的寂静。
…………
灰狗巴士,即将抵达洛杉矶市区的路段。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巴士车厢里,昏暗的阅读灯,照亮了一张张疲惫的脸。
安娜·李从一阵颠簸中醒来。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看向窗外。
外面,不再是荒凉的戈壁。取而代之的,是连绵不绝的、一直延伸到天际的、璀璨的灯海。洛杉矶,到了。
她把脸,贴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
这座城市,像一头匍匐在黑暗中的、由光构成的巨兽。它巨大,华丽,但又充满了说不出的冷漠和危险。
她不知道,自己即将在这头巨兽的腹中,面临什么样的命运。
巴士在联合车站停下。
安娜·李背着她那个旧的双肩包,随着人流,走下车。夜晚的空气中,混杂着汽车尾气和快餐店的油腻气味。
她站在车站广场上,有些茫然地看着周围高耸的建筑和行色匆匆的人群。她从没来过这么大的城市。
她在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才摸出那张从拉斯维加斯的一个信息中介那里,花了一百美元买来的纸条。
纸条上,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名字。
“莎拉·詹金斯。”
那个中介告诉她,这是好莱坞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很有才华的新人编剧。据说,她正在为一个神秘的、投资巨大的科幻电影,寻找一个建筑学方面的顾问。
安娜·李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找到那个地址,能不能见到那个叫莎拉的人。
这也许,只是一个骗局。
但这是她现在,唯一的、渺茫的希望。
她把那张小纸条,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然后,鼓起勇气,朝着广场外那片无尽的灯海,迈出了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