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骨小院的老榕在万帆岛湿咸的海风中投下浓荫,叶子沙沙作响,仿佛在嘲笑院中这群狼狈不堪的归客。
“啧,一群泥猴子打滚回来了?还带了个花枝招展的?”
孙老儿顶着那张癞疤与血痂纵横的老脸,蹲在药圃边慢悠悠地拨弄着一株气味冲鼻的回春藤。他眼皮都没抬,清朗如少年的嗓音却带着十足的刻薄,精准地刺向每一个无论左脚还是右脚踏进院门的人。
确实狼狈。
沈璃身上沾满了墨绿色的粘液和苔藓碎屑,脸色苍白,气息不稳,扶着院墙的手微微发颤,髓珠内五行光轮运转滞涩,强行引渡弱水的后遗症仍在啃噬经脉;李梦欢道袍被弱水腐蚀出几个大洞,露出里面灰扑扑的中衣,娃娃脸上黑一道白一道,活像刚从灶膛里钻出来,正肉痛地清点着百宝囊里所剩无几的符纸;楼当风锦袍下摆撕裂,沾满泥污,扶着脸色依旧青灰、但左臂毒气已消去大半的秦红药;秦红药虽虚弱,眼神却凶悍依旧,狠狠剜了孙老儿一眼,懒得跟这嘴毒的老头计较。
最格格不入的,是缀在最后的孟昶心。
水蓝宫装纤尘不染,冰晶步摇熠熠生辉,连头发丝都没乱。她莲步轻移,姿态优雅从容,仿佛不是刚从绝渊鬼门关逃出,而是赴了一场游园会归来。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院角的药草,和小雀儿晾晒在石阶上的贝壳链。
“孙老前辈,”云铮玄衣负剑,气息是众人中最平稳的,但面容上也带着一丝疲惫,“芸娘如何?”
“死不了!”孙老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有那新来的龟壳片子吊着,一时半会儿散不了架!倒是你们这群能蹦跶的,赶紧滚去收拾干净!别把晦气带进静室,冲撞了病人!”
他目光扫过孟昶心,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探究,最终撇撇嘴,背着手踱回他那间药气弥漫的小屋。
……
接下来的日子,鲸骨小院的气氛变得极其古怪。
孟昶心以“沈妹妹盛情难却,外加玄水宫追兵未退”为由,堂而皇之地住了下来,占据了西厢一间空房。
她每日里不是对着院中老榕发呆,便是饶有兴致地看小雀儿笨拙地分拣草药,或是逗弄李梦欢不知从哪里淘来的、一只肥得快走不动路的寻宝鼠。当然,最多的消遣,还是与秦红药斗嘴。
……
“红药姐姐,你这脸色还是青得吓人,要不要再试试我这小玩意儿?保管比孙老大夫的苦药汤管用。”孟昶心拈着一颗通体浑圆、色泽深蓝的寒髓玉露丹,在廊檐下晒太阳的秦红药面前晃了晃,笑容烂漫如春花。
“收起你那破糖丸!”秦红药裹着薄毯,没好气地别过脸。
“老娘宁可喝孙老儿的马尿汤,也不沾你玄水宫半点东西!谁知道里面掺了什么脏虫子!”她左臂伤口虽不再狰狞,但本源被阴螅侵蚀,让她元气大伤,脾气越发暴躁。
“姐姐这话可伤人心了,”孟昶心委屈地扁扁嘴,指尖一弹,那丹药便稳稳落在秦红药身侧的矮几上,“丹药无眼,人心有私。姐姐恨的是凝玉师叔和寒鸠婆婆,何必迁怒于一颗死物?再说了……”
她眼波流转,瞥向一旁正在给秦红药熬药的陈墨,声音忽然放得又软又糯,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陈墨小哥,你说是不是呀?良药苦口利于病,昶心也是一片好心呢。”
正拿着蒲扇对着药炉猛扇的陈墨,猝不及防被点了名,又对上孟昶心那双清澈无辜、泫然欲泣的眼眸,脸腾地红成了熟透的虾子,手里的蒲扇都忘了扇,竟是也没听清便结结巴巴应了声:“啊?是……是……孟姑娘说得对……”
“噗……”一旁画符的李梦欢实在没忍住,笑喷出来,符笔笔尖的灵气险些溢散开。
楼当风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沈璃正盘坐调息,嘴角也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就连静立廊柱阴影下的云铮,眸光都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没出息!”秦红药气得抓起矮几上的丹药就想砸过去,牵动伤处,又是一阵龇牙咧嘴。
孟昶心浑不在意,仿佛刚才那幕只是随手拨弄的涟漪。
她目光转向云铮,笑容依旧,语气却自然地带上了几分旧日熟稔的随意:“云铮师姐,还记得当年在葬剑海听潮崖下吗?苏师叔带我去找你论道,你练剑太专注,差点把我新得的珍珠手串当暗器劈了。”
云铮沉默片刻,清冷的眸子看向孟昶心,缓缓道:“记得。师叔拦下了我的剑。”
提及苏清如,她冰封般的语调才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
“是啊,”孟昶心轻轻叹了口气,眼中浮起一丝真实的追忆与复杂,“清如姐姐她……总是那样。看着清冷如月,不沾尘埃,可心里……比谁都软,比谁都重情。”
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像是在对云铮说,又像是自言自语,“师姐,你说她傻不傻?葬剑海凌真人的心意,瞎子都看得出来。只要她想走,即便凌真人那时在破生死大关,凝玉师叔她们怎么可能留得下她?”
她摇了摇头,那抹烂漫的笑容里染上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可她偏要留下,说什么源水引未成,说什么不忍看凝玉师叔一脉将玄水宫彻底带入歧途,说什么……这是她的道,她的劫。道在清泉石上流?呵,最终还不是流进了寒狱的冰坨子里,把自己冻了个透心凉。”
沈璃睁开眼,她望向孟昶心,只觉孟昶心的话语中,感激与不认同交织,还带着一丝深藏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怨怼——
怨苏清如的固执,怨苏清如的选择,也在怨苏玉青,怨玄水宫……以及她自己?
秦红药听到此处,猛地坐起,眼中恨意翻涌:“放屁!什么她的道她的劫!是凝玉和寒鸠那两个老虔婆害了她!是苏玉青那个老糊涂信了谗言!什么不忍心看玄水宫入歧途?她就是个傻子!天字第一号的傻子!自己都保不住,还管什么宗门道统天下苍生?!”
她情绪激动,引得一阵剧烈咳嗽。
孟昶心面对秦红药的怒骂,却并未反驳,反而轻轻颔首,眼中情绪消融,化为无波静水:“红药姐姐骂得对。清如姐姐她……在某些方面,确实天真得近乎愚蠢。她以为留下,就能改变什么。”
这天底下,以为能够,是多么苛求的四个字。穷人以为乍富就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富人以为有权就能消解烦恼,权者以为长生便能无忧,而修士以为得道便能不死。
然而天行有常,日月非恒,星移斗迁,这世间沧海桑田不过百千万年,所谓不死不灭终为虚妄。
得道,也只是修士们一代传一代的谎言;牺牲,更是世间众口传颂、大义之下悲剧。
沈璃暗暗叹气。
孟昶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寒狱的锁链,锁住的不只是她的修为,更是她的痴念。凝玉师叔要的,从来就不是什么宗门未来,而是她体内的玄阴本源,是源水引的雏形,是扫清她登上宫主宝座最后的障碍!清如姐姐她……用自己的命,喂饱了豺狼的野心。”
秦红药气得浑身发抖,云铮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
孟昶心话锋一转,眼中又浮起那抹烂漫的笑意,仿佛刚才的冰冷只是错觉:“不过嘛,凌真人倒真是个痴情种子。清如姐姐被押入寒狱后,他枯坐听潮崖十年,剑意磨砺得愈发可怕,却从未踏足北境半步。是自知救不出?还是怕自己一去,反而会加速清如姐姐的……结局?”
她歪着头,仿佛在谈论一件有趣的八卦,“听说他离开葬剑海,孤身深入南赡部洲魔窟斩相柳,也是为了寻找能克制玄水宫寒狱秘法的至阳之物?可惜啊,等他带着一身伤和半截相柳角回来,听到的却是……玉像落成,芳魂永逝的消息。”
她轻轻啧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情之一字,误人误己。”
李梦欢瞪大了眼睛,但想到这位姓孟的姑奶奶的德行,倒没全信。
院中一时沉寂,只有药炉里咕嘟咕嘟的沸腾声,还有停顿了须臾再次落在符纸上的沙沙声。
沈璃心中复杂难言。
若这一切都是天道安排,竟是要以世间修士为养分,来衍变道理么?
这未免有些像邪道。
云铮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沈璃身上,声音打破了沉寂:“我要回葬剑海。”
众人皆是一怔。
“回去?”李梦欢停笔,脸上满是惊讶,“云姑娘,现在回去?绝渊那老鳖……”
“冰葬峡异动,苏长老玉像裂痕,寒狱不稳,凶物咆哮……”云铮声音冰寒,条理清晰,“此地讯息,必须即刻回禀师尊。玄水宫动向,亦需详查。”
她看了一眼静室方向,意思不言自明——龟甲碎片的异象,同样需要凌渊定夺。
“是该回去!”楼当风接口,神色凝重,“绝渊之事已非我等能单独应对。需请凌真人定夺,乃至……请动葬剑海长老会。万帆岛这边,我会加派人手,严密监控玄水宫与地火帮动向。”
秦红药虽未说话,但也默然点头。眼下局面,确实需要更强的外力介入。
孟昶心笑吟吟地拍手:“好呀好呀!云铮师姐回去搬救兵最好了!昶心就在这里,乖乖等师姐回来处置我,保证不会先走!”
她一副天真无邪、束手就擒的模样,眼神却清澈坦荡地看着云铮,没有丝毫作伪。
云铮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回应她的玩笑,只对沈璃道:“此物,暂交你保管。”
她探手入怀,取出一物,正是那枚冰魄传讯简。玉简剔透如万年寒冰,此刻正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冰蓝毫光。
“若有急变,以此传讯。”
沈璃郑重接过。
云铮不再多言,对四名葬剑海弟子略一颔首。四名弟子立刻肃容抱拳。她玄色身影如孤鹤凌空,瞬间化作一道撕裂海风的剑光,投向北方天际,转瞬消失不见。
云铮离去,小院的气氛更显出沉重。
孟昶心,如同一个美丽而危险的谜题。她每日依旧与秦红药斗嘴,逗得陈墨面红耳赤,看小雀儿分拣草药,仿佛真是个无害的客人。
但沈璃能感觉到,她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始终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探究,时常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当她调息运转五行光轮之时。
她想做什么?
她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