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碎片彻底失了灵韵,化作冰冷死寂的灰白石片。
沈璃腿骨深处,那初生的五行光轮骤然失了道韵指引,如蹒跚幼童忽被松开母亲的手,光华剧烈明灭,轮转之势滞涩扭曲,几近崩散。
然,就在这紊乱光轮的核心处,一点微弱的淡粉色星尘,竟倔强地从莹白玉骨的裂痕深处渗出。它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生命悸动。
“肉……肉芽?!”陈墨眼珠几乎瞪出眶来,指着那点淡粉,声音劈了叉,“骨头!骨头缝里真长出肉了?!”
秦红药苍白疲惫的脸上也掠过惊异。她凑近细看,指尖小心翼翼避开那脆弱的新生光点,声音沙哑却难掩震动:“肾生骨髓,髓生肝,肝生筋,筋生心,心生血……你这初成的五行轮转,竟真引动了生之气机?”
她眼中疲惫稍褪:“虽是星尘一点,却是造化之机初萌!呵,这破炉膛里塞的烂柴火,烧起来倒也有几分看头!”
腿骨深处,那点微弱的悸动混杂着光轮滞涩的酸痛,百味杂陈涌上沈璃心头。
希望,如石缝里钻出的青苗,微小却扎下了根。
“可是……雀儿她……”
陈墨看着怀中气息渐稳却依旧昏迷的小雀儿,忧色不减,“秦姑娘,您方才抽了她那点气,当真无碍?还有她这体质……”
“死不了!”秦红药摆手,目光落在小雀儿眉心彻底隐去的红白光芒上,眉头却未舒展,“小丫头倒是因祸得福,被沈丫头反哺的归源道韵稳住了根基,体内水火暂成脆弱的平衡,寒毒算是压住了。”
她话锋一转,语气凝重如铁,“但她这玄阴体……”她顿了顿,“说到底是龟甲源水与她自身潜藏火元失衡的异变,如同无根浮萍。若循常理,修炼玄水宫那等至阴功法,阴盛则阳衰,她这点火元立时熄灭,寒毒反噬更烈;若强修火系功法,阳亢则阴竭,没了那点源水调和压制,这身子骨,顷刻便成焦炭!”
陈墨脸色煞白:“那……岂不是废了?”
“废?”秦红药摇头。
“苏清如虽是个蠢女人,但她有句话是对的:‘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极阳生,玄火自藏’。寻常玄阴体禀赋至阴,修玄阴功法事半功倍。但这丫头不同!她是后天异变,阴中有阳,阳中蕴阴。这水火相冲的驳杂体质,看似绝路,但如若寻得阴火一道……”
“或能踏出一条前人未有的蹊径!”
“阴火?”沈璃忍着腿骨内光轮滞涩的胀痛,好奇问道。
“不错!”秦红药来了精神,盘膝坐定,不顾身下污浊泉水。
“火有内外,分属阴阳。外火灼灼,显于形;内火幽幽,藏于神。”
她语速加快:“玄水宫那群冰坨子,只知采炼外界的癸水寒气,练的是死水,是外阴。而真正的阴火乃是以自身阴寒本源为薪,点燃一缕至阴至柔、蚀魂融魄的心火!如九幽冥焰,无温无光,却能焚尽万物神魂!”
“这小丫头体内有芸娘引龟甲留下的源水调和根基,此为阴源;又有意外点燃、潜藏骨髓深处的火元,此为火种。二者相冲却同处一身,若能寻得前人法门,以源水调和之气为引,将那暴烈外显的火元,逆转为内敛深藏的心火之种,再以阴寒本源为柴薪徐徐滋养……这便是阴火雏形!”
“所谓‘太阴真水润万物而不争’,其至高境界,便是‘至柔之水,可化焚天之焰’!走通了,前途不可限量!”
沈璃若有所思。她腿骨内五行轮转,水火本是根基,秦红药的话,让她对自身力量的平衡似有所悟。
陈墨则挠着头,一脸懵懂:“阴火……心火……听着比烤地瓜难上百倍。那我这四灵根……?”
“废话!”秦红药没好气地白他一眼,“这等法门,玄水宫没有,烈阳宗更不会!或许……”
她目光投向洞壁缝隙透出的地火微光,带着一丝渺茫的希冀,“只有当年苏清如推衍的归源重水之道中,才有一线相关的记载……可惜……”
她瞥了一眼沈璃手中废掉的龟甲碎片,沉沉一叹。
秦红药复才看向陈墨:“你那四灵根是有些门道。”
陈墨眼睛一亮,有模有样地躬身行了个晚辈礼:“姑娘教我!”
秦红药:“多学多练!少凑热闹!”
陈墨:“……”原来是嫌他话多,烦了。
……
暗渠之下。
刺骨寒流裹挟着锋利冰晶,切割着护体剑罡。
凌渊追着芸娘那丝微弱到近乎消散的气息,在崩塌的黑暗深渊中急速下坠。乱流咆哮,巨石如雨,狂暴的地脉煞气干扰着神识,唯有前方那一点幽微生气是他所能追寻的唯一锚点。
剑气劈开当头砸落的巨岩,一股极其精纯、又带着莫名熟悉韵律的归源重水气息,如同无形涟漪,自深渊更下方扩散开来,瞬间拂过他的身体。
剑罡微澜,未受攻击。但这气息拂过的刹那——
眼前光景骤变!
…
雪落无声。寂静庭院。
对面,素白衣裙的女子垂眸,素手拈一枚墨玉棋子。指尖莹白,与棋子同色。落子无声,棋子叩在榧木棋盘上,“笃”的一声轻响。
白梅落在她鸦羽般的鬓角凝住。
“凌真人的剑意,便如这落子。”
“看似锋锐无匹,直指中宫……实则,留白太多,心绪不宁。”
她抬眼。
凌渊执白子的手悬在半空。望着棋盘中那看似凌厉、实则已被对方几手闲棋隐隐困住的攻势,默然无言。那一次葬剑海与玄水宫边界之争,他携“截天三剑”初成的锋芒而来,却在眼前这玄水宫新任长老苏清如的“癸水缠丝阵”下,被磨去了锐气,最终只得平分秋色。
眼前棋局,与当日何其相似。
茶凉了。雪更大了。
棋局终了,黑白纠缠,难分胜负。她起身告辞,素白身影没入茫茫雪幕,未曾回头。唯余石桌上那杯她未曾动过的清茶,渐渐凝上一层薄冰。
…
画面破碎,却让凌渊胸中生出层垒郁气。
凌真人再回想、再深究,却觉波澜未漪之瞳湖中,水清能见老梅虬枝覆雪、红蕊破寒而绽。她鬓间凝一朵白梅的时间,这场棋局他落子在哪一星位、封挡拆劫哪一片连白,都难改胜负定数。那两片泠泠瞳湖,只映这一方天地。
而天地寂然,空无一物。
玄水宫苏清如苏长老数百年前就有无尘美名,狂蜂浪蝶无数,凌渊甚至不算是其中之一——
他总是来的晚一些。
到最后,也比苏清如引颈往寒狱更晚。
“轰——!”
幻境轰然破碎。冰冷的深渊乱流、坠落的巨石、刺骨的归源重水气息再次将他吞噬,护体剑罡剧烈震荡,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凌渊猛地回神,一口逆血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那双万年寒潭般的眸子里,惊涛骇浪般的痛楚、愤怒与深沉的无力在翻涌!
剑气狂涌,周遭坠落的巨石瞬间化为齑粉!目光如电,再次死死锁定下方芸娘那微弱的气息,再无半分迟疑。
他身形化作一道撕裂黑暗的剑虹,决然追去!这一次,绝不能再迟!
……
寒热泉边。
“……故而,阴火之道,关键在于‘逆’与‘藏’!”秦红药口干舌燥地结束阐述,抓起水囊灌了一口腥臭泉水,眉头不皱:“引阴源,转火性,藏锋芒于至柔……唉,说易行难,若无具体法门,终究是镜花水月。”
她目光扫过沈璃手中废掉的龟甲,满是憾色。
沈璃却若有所悟。她凝视腿骨深处艰难维持、缓慢流转的五行光轮,尤其水与火两股力量,在归源道韵残留意志的微弱引导下,非是全然对抗,竟在轮转中尝试着相互滋养、转化。
“阿璃!快看!”陈墨突然指着沈璃浸泡在泉水中的右腿,声音因惊喜而颤抖,“那些小点点变多了!”
沈璃与秦红药连忙低头。
只见那截莹白玉骨表面,尤其靠近脚踝、曾被污水泥浆覆盖最厚的几道弥合裂痕深处,先前零星几点淡粉色星尘,此刻竟如春雨后的苔痕,冒出了更多、更密集的细小光点!微弱如夏夜流萤,却在玉骨流转的五色光华映照下清晰可见。非是附着骨表,而是真真切切地从玉骨内部渗出,带着一股微弱却无比顽强的生气。
“髓生肉芽……骨内生肌?!”秦红药倒吸一口冷气,眼中难掩惊喜。
“玉骨生霞,髓透华光,乃血肉再造之兆。我先前通读古籍,只道是上古传说,不想……你这破骨头,竟真要成了?!”
她猛地抓住沈璃手腕,指尖因激动而微颤:“快!运转五行轮转!全力引动此地寒热泉的水火之力!滋养这些新生血肉!”
沈璃闻言强压下心中震动,当即闭目凝神,全力引导腿骨内那滞涩的五行光轮。
光轮如锈蚀磨盘,艰难汲取着泉水中灼热的地火之气与冰寒的石乳精华。灼热汇入火行,冰寒融入水行,丝丝缕缕,而光轮本身亦悄然渗入那些新生的淡粉色光点之中。
在光轮之力与寒热精华的滋养下,那些淡粉色的星尘光点,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生长起来!如同方破土的嫩芽,细微地延伸、舒展,彼此之间甚至生出更加微弱、几不可察的淡粉色丝线,仿若初生的经络,试图勾连。
这生长慢如蚁行,距离真正的血肉筋脉遥不可及。
但这从无到有、由死向生的蜕变,真真切切地呈现在三人眼前!
“成了……真成了!”陈墨激动得语无伦次,险些摔了小雀儿。
秦红药死死盯着那缓慢生长的光点,眼中精光四射:“骨为基,髓为源,引五行轮转之力,夺天地造化之功……沈丫头!你这破腿,怕是要煅出一副旷古烁今的道骨来!”
沈璃却不敢碰那条腿,只怕自己一触之功便要叫一切重来,只是心中欣喜难以言表,便问秦红药:“道骨?”
秦红药:“正是。这道骨既能成一条腿,之后随你修为精进换了全身可再造血肉的玉骨也并非毫不可能!五行之力如天地造化,等你全身的凡骨皆化为玉骨,你离得道也不远了。”
就在这时——
“嗯……”一直昏迷的小雀儿,睫毛轻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清亮的眸子初时茫然,当目光落在沈璃腿上那如星尘般生长、明灭的淡粉色光点时,瞬间被吸引住了。
“阿璃姐姐……”声音微弱,带着孩童的好奇,“你的腿……在……发光?像……像萤火虫?”
沈璃迎上小雀儿清澈的目光,疲惫的脸上绽开一丝笑意:“嗯,在长……新的东西。”
小雀儿被那新生的光芒吸引,挣扎着想从陈墨怀里下来。陈墨连忙扶她站稳。小雀儿摇摇晃晃走到沈璃身边,蹲下身,好奇地伸出小小的手指,似乎想去触碰那些淡粉色的光点。
“雀儿小心!”陈墨惊呼。
沈璃却轻轻摇头。她感到那些新生的“肉芽”光点,对小雀儿并无排斥,反有微弱亲和。
小雀儿冰凉的小手指,小心翼翼靠近沈璃腿骨上一处光点最密集的地方。就在指尖即将触碰的刹那——
“咕噜噜……轰!!!”
众人脚下那片浑浊的乳白色寒热泉水,毫无征兆地疯狂沸腾!不再是小气泡,而是如同烧透的巨釜,剧烈翻滚咆哮!灼热的硫磺气浪与刺骨的寒意瞬间飙升数倍!整个岩洞地动山摇,洞顶钟乳石如冰雹砸落!
“不好!”秦红药脸色剧变,一把将泉边的小雀儿拽回,“泉眼……泉眼要炸了!”
沈璃不由得头痛,暗忖:当年苏清如的重水难道真吸干了半条寒渊的灵气?这中气十足总是大闹的地脉,可真是看不出来半点!
她又苦中作乐地想:哎,自己这也算是事故体质了吧?
怎么走到哪里,哪里都要塌一塌!
寒热泉中心,一个巨大漩涡急速形成。
漩涡深处,不再是浑浊的乳白,而是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幽蓝与熔岩赤红交织的诡异光芒!
一股比之前浓郁百倍、精纯千倍、蕴含着归源重水那至阴至寒又带着地火毁灭生机的恐怖气息,如同被镇压万载的凶魔,正从泉眼最深处……
咆哮着苏醒!
那气息爆发的瞬间,沈璃腿骨内艰难维持的五行光轮如遭重击,瞬间扭曲、停滞!新生的淡粉色“肉芽”光点猛地一暗,仿佛随时会湮灭!更可怕的是,沈璃、秦红药、甚至小雀儿,都感到自身气血、真元,乃至神魂,都仿佛要被那泉眼深处恐怖的吸力……强行剥离、吞噬!
“是……归源重水之眼!”秦红药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字字如冰,“它彻底醒了!它在吞噬一切!要……强行归源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