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八,年关的寒气混着未散尽的烟火气,刀子似的刮过京城南城逼仄的街巷。雪停了,留下满地污浊的泥泞和房檐下垂挂的、尖锐的冰凌。街角“隆昌号”当铺那两扇厚重的、包着铁皮的乌木门扉紧闭着,只留一个半尺见方、被磨得油亮的黑漆小窗,像一只窥伺着人间疾苦的、冰冷的独眼。
小蝶裹着一件陈四喜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半旧不新的靛蓝色碎花棉袄,头上压着一顶遮住大半张脸的破旧毡帽。棉袄宽大臃肿,掩住了她纤细的身形,却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那股刺入骨髓的寒意。她立在当铺斜对过一条堆满杂物的窄巷阴影里,如同一尊冻僵的石雕。巷口吹来的穿堂风卷着冰碴子,抽打在脸上,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冷意,只有心口那卷紧贴皮肉的《霓裳血》残谱,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她的灵魂。
春熙堂……龟奴狎昵的淫笑和皮鞭破空声仿佛就在耳边……小学徒们惊恐绝望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师父倒在血泊中最后望向她的目光……还有……那幅藏在血谱夹层中、染透了她掌心血渍的、足以让整个赵府乃至朝堂震动的点翠金簪图样!
冰冷的怒火在胸腔里翻腾、凝结,如同万年玄冰。她缓缓抬起手,摘下毡帽。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眸子再无半分昨日的迷茫与脆弱,只剩下一种淬火寒铁般的冰冷与决绝。她看着自己那只缠着肮脏布条的手——布条早已被反复渗出的鲜血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的、令人心悸的褐红色。指尖的冻疮裂开,渗着血丝,与布条下的灼伤混合在一起,带来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刺痛。
这痛,此刻却成了支撑她脊梁的硬骨,提醒着她背负的血债与使命。
她伸出那只染血的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探入怀中。指尖触碰到那卷冰冷而坚硬的残谱。她没有将它完全取出,只是用染血的指尖,极其小心地、摸索着,从谱册最后几页粘连的缝隙里,抽出了一张折叠得异常方正、边缘却沾着几点暗红血渍的薄纸。
当票。一张空白的、盖着“隆昌号”朱红大印的当票。
这是陈四喜昨夜辗转弄来的。代价是什么,他没说,小蝶也没问。此刻,这张空白的当票在她染血的指尖下,微微颤抖。
她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让那寒气如同刀锋般刮过肺叶。然后,她极其缓慢地、用那只缠着渗血布条、指尖裂口的枯手,捏住了当票的一角。另一只手的食指,毫不犹豫地、重重地按在了布条那暗红湿润的、渗血最厉害的地方!
温热的、粘稠的血液瞬间染红了指尖。她抬起手,目光冰冷如刀,看着自己染血的食指,然后,极其稳定地、一笔一划地,在当票空白处,写下了一个字:杜。
血写的“杜”字,在惨淡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妖异。墨色的印泥与暗红的血字,形成一种无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控诉。
做完这一切,她将血写的当票重新折叠好,塞回怀中。再次戴上破旧的毡帽,将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掩入阴影。她不再犹豫,迈步走出窄巷的阴影,踏着泥泞的雪水,一步一步,走向那扇如同森罗殿入口的、包铁乌木门。
三声不轻不重的叩击,敲在乌木小窗上。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
小窗内侧的挡板“哗啦”一声被拉开。一张枯瘦、蜡黄、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出现在窗口。三角眼浑浊无光,带着长久浸淫当铺生意磨砺出的、如同秤砣般的冷漠与审视。是当铺的老朝奉。
“当什么?” 声音干涩沙哑,不带一丝情绪,如同破旧的门轴转动。
小蝶没有回答。她只是微微抬起被毡帽阴影笼罩的脸,深陷的眼窝里,那双冰冷的眸子直直地穿透小窗,落在老朝奉的脸上。那目光太过平静,也太过锐利,竟让见惯世态炎凉的老朝奉心头莫名一悸。
她缓缓抬起那只缠着渗血布条的手,将一件东西从窗口递了进去。
不是金银,不是玉器,不是任何值钱的物件。只是一张折叠的、边缘焦黑、浸透着暗红血渍的宣纸!
老朝奉浑浊的三角眼眯了起来,枯瘦的手指带着一丝嫌恶,捏住了那血纸的一角。入手冰凉粘腻,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气息,让他眉头紧锁。他狐疑地展开那张被血浸透、脆弱不堪的宣纸。
昏暗中,宣纸上那用墨线勾勒的、繁复华贵的点翠金簪图样首先映入眼帘。老朝奉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屑——不过是张破画稿!但当他的目光顺着簪体向下,落到簪尾缠枝莲纹盘绕处,落到那细微的、用朱砂标注的小字上时——
“内府造办……成对……凤衔珠……红宝为记……乙未年腊月……赐吏部尚书赵府敏贞……”
老朝奉如同被无形的毒蝎狠狠蜇了一口!捏着纸角的手指猛地一抖!那张枯瘦蜡黄的、如同风干橘皮般的脸,在晦暗的光线下,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人色!变得如同刷了一层金粉的纸!白中透金!额角豆大的冷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渗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再次看向窗外阴影中那张被毡帽遮住大半的脸!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这东西……这东西是能要人命的!不!是要满门性命的!赵府?赵夫人?御赐之物?成对?那另一支……在哪?!
小蝶将老朝奉瞬间剧变的脸色尽收眼底。她深陷疤痕中的眼眸毫无波澜,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她缓缓抬起手,这次,是那只没有缠布条、却同样布满冻疮裂口的手。手掌摊开,掌心赫然躺着那张折叠的、带着她新鲜血指印的当票。
当票被她轻轻拍在冰冷的、沾着陈年污垢的柜台上。“啪。”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当铺内,却如同惊雷。
嘶哑破碎的声音,如同冰河裂开的缝隙,带着彻骨的寒意,一字一句,清晰地送入了老朝奉的耳中:“死当。”“当期……三刻。”“当期一过……此物……连同那支‘红宝为记’的真簪下落……” 她微微停顿,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老朝奉刷成金纸的脸,“……自会有人……呈送睿亲王府……及……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案头。”
老朝奉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风中残烛!睿亲王府!都察院左都御史!刘大人!那正是当年赵世铭的顶头上司,也是与赵府素有嫌隙、刚正不阿的狠角色!若这东西落到他们手里……赵府欺君罔上、私匿御赐的滔天大罪就坐实了!这隆昌号经手了如此要命的东西……知情不报……甚至……私藏……都是灭顶之灾!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老朝奉的心!他枯瘦的手抖得如同筛糠,几乎捏不住那张染血的宣纸!他死死盯着柜台上那张同样染着血指印的当票,上面那个用鲜血写就的、狰狞的“杜”字,如同索命的符咒!
小蝶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依旧,却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戏台上念白般的腔调,每一个字都混着冰碴,砸在老朝奉的心坎上:“这出《索命金簪》……烦请……速速呈送该看的人。”“三刻……”“只等三刻。”“过时不候。”
说完,她不再看老朝奉那张如同见了活阎王般的脸,缓缓收回拍在柜台上的手。那只手,在昏暗中,指尖的血迹尚未干涸。她转身,毡帽下的身影重新融入窄巷的阴影里,如同从未出现过。
只留下当铺小窗内,老朝奉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瘫软在高脚凳上,捏着那张足以掀起腥风血雨的染血簪图,面如金纸,浑身冷汗如浆,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柜台之上,那张盖着“隆昌号”大印、写着血淋淋“杜”字的当票,在穿堂而过的寒风中,微微颤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