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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苏城的水道,与越地迥异。越水野性浑浊,奔涌如蛮荒之兽;吴水却似精工雕琢的玉带,蜿蜒于青石垒砌的河岸之间。水是清的,倒映着两岸鳞次栉比的楼阁飞檐。檐角悬着青铜风铃,在带着水汽的南风里叮咚作响,声音清越,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靡靡之音。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气息——新漆的梁柱散发的桐油味、蒸腾的糯米饭香、脂粉的甜腻,还有隐隐约约、不知从哪座深宅飘出的丝竹管弦之声,缠绵悱恻,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整座城池温柔地缚住。

燕青和湘灵挤在一艘狭窄的乌篷小船里,混在入城的人流中。船是湘灵寻来的,操舟的是个沉默寡言的越地汉子,只知埋头摇橹。燕青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色乐工短褐,头发用布带束起,脸上刻意涂抹了些灰土,遮掩过于冷硬的轮廓。他盘膝坐在船尾,袖中暗藏的竹制机关飞镖紧贴着小臂,冰冷坚硬,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湘灵则扮作随行的歌伎助手,一身素净的藕色麻布襦裙,头发简单挽起,插着一根普通的木簪,脸上蒙着半幅素纱,只露出一双沉静如深潭的眼。她抱着一个包裹,里面是几件简单的乐器,以及那具至关重要的风筝骨架。

小船缓缓滑过一座座石拱桥。桥下石壁上布满湿滑的青苔。桥上行人如织,衣着光鲜的吴国贵族乘着华盖轩车招摇而过,环佩叮当;挑着担子的贩夫走卒在车马缝隙中艰难穿行,汗流浃背。丝竹管弦之声愈发清晰,伴随着若有若无的欢声笑语,从两岸高墙深院内飘出。

“好一座金粉窟,销魂冢。”燕青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冰冷的嘲弄,目光扫过那些朱门绣户。腰间被旧布仔细包裹的木弩,此刻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皮肤。祖父的血、老黄的哀歌、阿卯扭曲的小小尸体……在这片醉生梦死的浮华之下,显得如此刺眼。

湘灵没有回应。她只是抱着包裹,素纱下的目光穿透船舷的缝隙,投向河道前方一座格外巍峨壮丽的府邸。府邸临水而建,青石高墙仿佛要塞,门楼飞檐高耸,饰以繁复的青铜兽面纹,两只巨大的青铜狻猊蹲踞门前,獠牙狰狞。府门大开,隐约可见里面庭院深深,奇花异草点缀其间,更有仆役如云,捧着漆盘锦盒穿梭忙碌。一股浓烈到刺鼻的熏香气味,混杂着酒肉气息,从那府门内弥漫出来,飘散在河面上。

伯嚭的太宰府!

燕青的眼神骤然锐利如刀锋。袖中竹镖冰冷的棱角硌着皮肉,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

“靠岸,西角门。”湘灵的声音如同冰片碎裂,清冷短促。她指向府邸侧面一道不起眼的、仅供仆役进出的狭窄小门。

小船无声地靠向石阶。一个管家模样的肥胖中年人早已等在那里,穿着比普通仆役略好的绸衫,但脸上的油汗和谄媚之色却遮不住。他眯缝着小眼,挑剔地打量着刚下船的燕青和湘灵,尤其在湘灵蒙着素纱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就是你们?楚地来的乐工?”管家捏着嗓子,声音尖细,“规矩都懂?今日府中有贵客,奏的是新排的《采菱》之乐,若敢出半点差错……”他拖长了调子,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湘灵微微垂首,姿态恭顺,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布包,不着痕迹地塞进管家油腻的掌心。布包里是几块成色不错的碎银。管家掂了掂,脸上的横肉挤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小眼在湘灵身上又溜了一圈,才挥手示意身后一个小厮:“带他们去后厢乐工房候着!手脚麻利点!”

穿过狭窄曲折的仆役通道,喧闹和奢靡的气息被暂时隔绝。空气里弥漫着柴火、油烟和淡淡霉味。乐工房在后院角落,一间低矮的土屋,里面已挤着七八个同样等候的乐工,抱着各式乐器,神情或麻木,或紧张。空气中飘荡着劣质脂粉和汗液混合的味道。

燕青和湘灵被安排在角落。燕青解下包裹着木弩的旧布,将其小心地藏在堆积杂物的草席之下。那具风筝骨架则被湘灵用布包裹得更严实,塞进一个破旧的藤筐深处。燕青从行囊里取出墨离所赠的那几支竹制机关飞镖。飞镖形似短小的箭矢,通体青竹削磨而成,箭头嵌着打磨锋利的细小铁钉,尾部有保持平衡的薄竹片。最精巧处在于镖身中段,内藏竹簧机括,只需以特定手法扣住尾端一个微小的木制扳机,再用力甩出,竹簧激发,能令飞镖在短距离内获得远超手掷的速度和穿透力!

燕青的手指灵巧地在几支飞镖上拂过,熟悉着那冰冷光滑的竹质表面和扳机的微小凸起。他将三支飞镖仔细地藏入宽大的袖袋夹层之中,确保抬手间便能迅捷取出。每一次指尖触碰那冰冷的扳机,都仿佛触动了胸腔里那颗被仇恨填满的心脏。

“袖中机巧,一击必杀。”湘灵的声音如同耳语,目光扫过他藏镖的动作,素纱下的唇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带着一丝冰冷的默契。她自己的手,则习惯性地抚过腰间——那里,贴身藏着那柄能弹出寸许致命锋刃的铜匕。冰冷的金属触感,是她唯一的依靠。

“时辰到!乐工入席!”管家的尖嗓子在门外响起。

众人鱼贯而出,穿过几重庭院。越往里走,奢靡之气便如浓雾般层层包裹而来。脚下是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两侧是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奇花异草,太湖石堆叠的假山玲珑剔透。空气中熏香的甜腻几乎令人窒息。前方豁然开朗,是一座巨大的临水露台。露台以名贵楠木铺就,四周悬挂着轻薄的紫绡纱幔,随风轻扬。露台中央,青铜大鼎中燃烧着名贵的香木,青烟袅袅。鼎旁铺着厚厚的锦席,摆放着矮几。几上尽是漆器食盒、青铜酒爵、玉盘珍馐。

主位之上,一人身着华贵的紫色深衣,宽袍大袖,衣料是光润如水的吴地极品丝绸,其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蟠螭纹。他身形微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三缕长须梳理得一丝不苟,此刻正斜倚在锦缎靠垫上,一手把玩着玉杯,一手随意搭在身边一个盛装舞姬裸露的雪白肩头,眼神慵懒而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审视。正是吴国太宰,伯嚭!

燕青的呼吸瞬间屏住。袖中竹镖冰冷的棱角仿佛瞬间燃烧起来!仇人就在眼前,十步之遥!祖父呕心沥血的证词,满门血泊,阿卯扭曲的尸体……所有画面轰然冲上脑海!他藏在乐工队列中,身体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如满弓之弦,右手手指已悄然探入袖中,扣住了一支飞镖冰冷的竹身和那微小的扳机!

“奏乐!”管家一声吆喝。

乐工们立刻在露台一角铺开的草席上跪坐下来,各持乐器。编钟、石磬、陶埙、竹笛……乐声响起,悠扬婉转,正是那吴地风味的《采菱》之曲。曲调柔媚,描绘采菱女子在湖光山色间的旖旎情思。

燕青手中是一支竹笛。他强压下胸腔里翻腾的杀意,将笛孔凑近唇边,气息却因激荡而微微不稳,吹出的音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钉子,死死钉在主位那个紫色的身影上,计算着距离,估算着紫绡纱幔随风飘动的间隙,寻找那致命一击的最佳角度和时机!

露台一侧,临水的栏杆边,几个侍从正合力转动一个巨大的木轮绞盘。随着绞盘的转动,水面下传来沉重的铁链哗啦声。一座精巧的、以竹木为骨、遍饰彩绸的巨型“水舞台”正缓缓从水中升起!数名身着轻纱、身段曼妙的舞姬早已立于其上,随着舞台完全升起,丝竹乐声陡然一转,变得更为缠绵悱恻。舞姬们长袖漫卷,腰肢款摆,踏着鼓点翩然起舞。水波倒映着她们的身影和岸上的灯火,如梦似幻。

宾客们发出一阵低低的赞叹。伯嚭看得兴起,手指在舞姬肩头轻佻地滑动,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就在舞乐渐入高潮、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水中仙姿吸引的刹那!

燕青动了!

他借着放下竹笛、假意调整坐姿的掩护,身体极其隐蔽地向前微倾!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自宽大的袖中闪电般探出!食指与中指紧紧扣住竹镖尾端的扳机,手臂灌注全身之力,对准主位上那个紫色身影的咽喉要害,猛地一甩腕!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竹簧激发之声,被淹没在骤然激昂的乐声和舞姬足铃的脆响中!一道青黑色的细影,撕裂了熏香的空气,带着燕青积郁数年的血海深仇,无声无息地射向伯嚭那毫无防备的咽喉!

电光火石之间!

伯嚭身旁,一个一直侍立在他身后阴影里的高大护卫,似乎对气流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在燕青甩腕的瞬间,他猛地抬头,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锁定了那道细微的青影!他甚至来不及拔剑,只来得及本能地将身体向前一扑,用自己的肩膀狠狠撞向伯嚭!

“噗!”

竹镖撕裂皮肉的声音沉闷而清晰!那护卫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青黑色的竹镖,尾部薄竹片兀自嗡嗡震颤,赫然深深钉入了他的右肩胛骨!鲜血瞬间染红了深色的护卫服!

“有刺客——!”护卫的怒吼如同炸雷,瞬间撕碎了宴乐的靡靡之音!

露台之上,死一般的寂静!乐声戛然而止!舞姬的足铃僵在半空!宾客的谈笑凝固在脸上!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无数利箭,瞬间射向乐工队列!

伯嚭被护卫撞得一个趔趄,手中玉杯“当啷”坠地,摔得粉碎。他惊魂未定地坐直身体,脸上慵懒的笑意瞬间被惊怒和后怕取代,眼神如毒蛇般扫视全场,最后死死钉在燕青身上——他甩手的动作尚未完全收回!

“拿下!”伯嚭的声音因惊怒而尖利破音。

几名反应过来的护卫已如狼似虎般扑向乐工队列!目标直指燕青!

燕青身边,一直垂首静坐的湘灵,如同蛰伏的母豹骤然暴起!她并未扑向护卫,而是猛地撞向身旁一个端着漆盘、盛满滚烫羹汤的侍女!

“啊呀!”侍女惊呼一声,身体失去平衡,手中漆盘连同滚烫的羹汤脱手飞出,朝着扑来的护卫劈头盖脸地泼洒过去!

滚烫的汁液和碗碟碎片四溅!冲在最前的护卫猝不及防,被烫得惨叫一声,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攻势一缓!

就在这混乱的刹那,湘灵已闪身挡在燕青身前!她动作快如鬼魅,左手探入腰间,猛地抽出那柄铜匕!同时,右手在匕首柄末端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握柄处似乎有细微变化,整柄短匕在她手中仿佛活了过来,杀机更盛!

寒光乍现!湘灵手腕一抖,弹出的锋刃划出一道冰冷刺目的弧线,直刺迎面扑来、被羹汤阻了一瞬的护卫面门!那护卫下意识举臂格挡!

锋刃划过皮甲护臂,带起一溜火星!护卫痛呼后退!

“走!”湘灵一击逼退护卫,头也不回地对燕青厉喝一声!她手中的匕首锋刃再次诡异地“咔哒”一声缩回,变回不起眼的短匕。她一把抓住燕青的手臂,借着露台上一片混乱、护卫被阻、宾客惊慌四散的时机,如同两条滑溜的游鱼,猛地撞开惊慌失措的乐工和侍女,朝着离水舞台最近的露台边缘狂奔!

“拦住他们!”伯嚭气急败坏的吼声在后面响起。更多的护卫从四面八方涌来!

“跳!”湘灵的声音斩钉截铁!话音未落,她已毫不犹豫地拉着燕青,纵身跃下高高的楠木露台!

冰冷的河水瞬间将两人吞没!沉重的丝绸华服和乐器在水里成了致命的累赘。混乱的呼喊、兵刃出鞘的铿锵、伯嚭气急败坏的叫骂,都被隔在了水面上方,变得模糊不清。

燕青奋力蹬水,甩掉身上湿重的乐工服,冰冷的河水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他最后瞥了一眼水面之上,露台边缘,伯嚭那张因惊怒而扭曲的紫袍白面,还有护卫肩上那支兀自颤动、染血的青黑色竹镖。

功败垂成!袖中剩余的飞镖冰冷沉重。墨离的机关,终究未能饮到仇人之血!

混乱的水面上,不知何处,竟又飘来了那柔媚的吴地船夫调子,在兵荒马乱中显得格外诡异:

“水波柔柔兮船儿晃(水波轻柔啊船儿摇晃),

菱角尖尖兮心儿慌(菱角尖尖啊心儿发慌)。

忽起风浪兮舟欲倾(忽然风浪起啊船儿欲倾),

金鳞沉沙兮梦一场(金鳞沉沙啊梦一场)……”

歌声断断续续,如同谶语。

水下,湘灵扯了燕青一把,指向幽暗的河道深处。两人如同受惊的水鬼,在浑浊的河水中奋力潜游,朝着未知的黑暗亡命遁去。姑苏城的金粉繁华与冲天杀机,都被抛在了身后翻涌的水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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