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村,已成炼狱回响的余烬。
镇秽司的铁蹄与玉璋划下的井田结界,如烧红的烙铁,在残破的村落与村民魂魄上刻下永不磨灭的印记。黑沼黍田的怨气反噬虽被强行压下,却留下两滩混杂着焦骨与熔铁的粘稠黑泥,散发着皮肉焦糊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恶臭,如同两块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村口泥地里,无声警告着血泽的凶戾与镇秽司的冷酷。士兵们沉默地铲起散发着青烟的秽物,填入早已备好的、内壁刻满蝌蚪咒文的青铜瓮中,瓮口以浸透黑狗血的麻布层层封死。此乃“封秽瓮”,需深埋于村外血泽边缘,以地脉阴气消磨怨毒。瓮身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敲打在村民心头的丧钟。
晦蜷缩在远离村寨的沼泽深处,一株被雷火劈开半爿的枯槁巨树下。树心空洞,积满散发着霉烂气息的黑水,如同巨大的、腐烂的眼窝。他背靠着焦黑的树干,粗重喘息。右臂至肩胛,已彻底被冰冷坚硬的暗青蛇鳞覆盖,鳞片边缘锋利,在透过瘴气的惨淡月光下折射出金属寒光。每一次心跳,都引得鳞片下的肌肉微微蠕动,一股阴冷、粘稠、带着腐蚀气息的力量在血脉中奔涌,陌生而狂暴。左手,则死死攥着腐喙衔来的那截九道血纹指骨,冰冷的触感如同跗骨之蛆,不断提醒着他的血脉源头与那泣血的遗命。
村寨方向,压抑的呜咽与惊恐的私语,如同蚊蚋般断续传来,被沼泽的湿风切割得支离破碎。
“……祸根……蛇瞳孽种……”
“……定是他引来了镇秽司……惹怒了血泽邪灵……”
“……那两滩秽泥……就是他身上的污秽……”
“……必须……彻底清除……”
怨毒的流言,比沼泽的毒瘴更无孔不入,比玄鱼的尖牙更噬咬人心。晦幽绿的蛇瞳缩紧,覆盖鳞片的右手指甲因用力而深深抠入焦黑的树皮,木屑簌簌而落。恐惧?不。那曾如影随形、啃噬骨髓的恐惧,已在黑潭巫咸幻影的冲击与鳞片破体的剧痛中,被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替代——仇恨的坚冰。他不再是那个在泥泞中瑟瑟发抖、任人欺凌的“秽土子”。相柳的血在他血管里奔涌,控诉着背叛与污名。
枯枝败叶被踩踏的声响自身后传来,刻意放轻,却逃不过晦此刻异常敏锐的感知。那脚步声带着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恶意。
晦没有回头,覆盖鳞片的右臂肌肉悄然绷紧。
“哈!果真是你这蛇眼孽障!”姒虎粗嘎得意的声音响起,带着狩猎者的亢奋。他身后跟着两个半大少年,皆是村中欺凌晦的熟面孔,手持削尖的木棍,脸上混杂着恐惧与残忍的快意。姒虎手中,竟拎着一只尚在滴血的野兔尸体,腥气扑鼻。“躲在这烂树洞里,跟腐鼠做伴?正好!拿你来试试这新得的‘祛秽符’!”
姒虎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色符纸,其上以朱砂歪歪扭扭画着几个难以辨认的符文,散发着劣质香灰的刺鼻气味。他狞笑着,将野兔尸体狠狠砸向晦的面门!腥风扑面!
就在野兔尸体即将砸中的刹那!
晦动了!并非躲避,而是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蛇,猛地弹射转身!覆盖暗青鳞片的右臂快如闪电,五指成爪,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精准地凌空抓住了那只血淋淋的野兔!
“噗!”
兔尸在他鳞爪中如同脆弱的布偶,瞬间被捏得骨肉爆裂!温热的血液、破碎的内脏与骨渣,混合着腥臭的黏液,如同炸开的污秽之花,劈头盖脸溅了姒虎三人满身!
“呃啊!!”姒虎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暴力和晦那非人的速度惊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下意识后退,脚下却被虬结的树根绊倒,一屁股坐进冰冷的烂泥里!腥臭的污物糊了满脸。另外两个少年更是吓得魂不附体,手中木棍脱手掉落,转身就想逃跑!
“跑?”晦的声音嘶哑冰冷,如同两块生锈的金属摩擦。他缓缓站起身,沾染着兔血与碎肉残渣的鳞臂垂在身侧,粘稠的污血顺着锋利的鳞片边缘滴落。幽绿的蛇瞳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非人的寒芒,死死锁定泥泞中挣扎的姒虎。“不是要……祛秽么?”
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冰冷的杀意,如同苏醒的毒蛇,昂起了头颅。他清晰地“感觉”到,脚下这片浸透了相柳污血、沉淀着无尽怨毒的沼泽泥浆,其深处蕴含的、足以蚀骨销魂的阴寒毒力,正随着他的怒意与杀心而蠢蠢欲动!
晦猛地抬脚,狠狠踏向身下泥泞的黑水!
一股无形的、阴冷的波动,以他的脚掌为中心,瞬间扩散开去!周遭丈许内的沼泽水面,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死潭,猛地剧烈翻腾起来!无数粘稠的黑色气泡咕嘟咕嘟冒出、炸裂!沉淀在泥浆深处的、浓烈到化不开的怨毒秽气,混杂着相柳残血中蕴含的腐蚀之力,被强行搅动、汇聚、升腾!
灰绿色的、带着刺鼻硫磺与尸骸腐臭的毒雾,如同活物般自翻腾的泥浆中喷涌而出,瞬间弥漫开来,将挣扎起身的姒虎和那两个试图逃跑的少年完全笼罩!
“呃啊啊——!”“我的眼睛!好痛!”
“救命!毒!是毒气!”
凄厉的惨嚎瞬间撕裂沼泽的死寂!毒雾触及皮肤,如同滚烫的浓酸!姒虎裸露在外的脸、脖颈、手臂,瞬间冒出滋滋青烟,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泡、溃烂、变黑!他疯狂地抓挠着灼痛溃烂的脸颊,指甲带下大片腐烂的皮肉,露出下方惨白的颧骨!另外两个少年更是不堪,在毒雾中翻滚哀嚎,如同被投入沸水的活虾,裸露的肌肤迅速碳化,发出皮肉焦糊的恶臭!
晦站在翻腾的毒雾边缘,冰冷的鳞片隔绝了腐蚀。他幽绿的蛇瞳,如同深渊中的鬼火,冷漠地注视着毒雾中翻滚惨叫的身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掌控”了体内那股源自血泽的力量。一种混合着毁灭快意与冰冷麻木的感觉,如同毒藤,缠绕上他的心脏。
“还不够……”一个沙哑、充满诱惑的低语在心底响起,如同腐喙的意念回音。
晦覆盖鳞片的右手缓缓抬起,五指张开,对准了毒雾中挣扎最剧烈、咒骂声最恶毒的姒虎。心念微动,血脉中那股阴冷的毒力奔涌而出!
一团拳头大小、粘稠如沥青、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漆黑毒液,竟自他掌心凭空凝聚,如同离弦之箭,激射而出,精准地命中了姒虎因痛苦而大张的嘴巴!
“咕……呃……嗬嗬!!”姒虎的咒骂瞬间变成窒息的嗬嗬声!那粘稠的毒液如同活物,疯狂地钻入他的喉咙、食道!所过之处,黏膜瞬间焦黑坏死!他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眼球暴突,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鱼,在泥浆中剧烈翻滚、抽搐,皮肤下的血管根根凸起,呈现出恐怖的青黑色,如同无数扭曲的蚯蚓在皮下爬行!不过数息,抽搐停止,姒虎肥硕的身体僵直地挺在泥水里,七窍中流出粘稠的黑血,脸上凝固着极致的痛苦与恐惧,皮肤已完全变成死寂的青黑。
另外两个少年目睹此景,早已吓得肝胆俱裂,连滚爬出毒雾范围,哭喊着连滚爬向村寨方向,留下两道蜿蜒的污秽痕迹。
死寂重新笼罩这片角落。唯有毒雾缓缓沉降,融入泥浆,以及姒虎那具迅速发黑肿胀、散发着恶臭的尸体。
晦缓缓放下手臂,覆盖鳞片的掌心,残留着一丝毒液蒸腾后的粘腻与灼热感。他看着姒虎扭曲的尸体,看着自己异化的手臂,幽绿的蛇瞳中没有丝毫波澜。心中那片被欺凌、被献祭、被视作污秽的冻土,已被复仇的毒焰彻底点燃、焚尽,只余下冰冷的灰烬与钢铁般的决绝。
腐喙无声无息地落在不远处一根斜出的枯枝上。幽绿的蛇目磷火跳跃着,倒映着姒虎的死状与晦冰冷的侧脸。朽骨弯喙开合,意念冰冷而直接:“毒……初醒……尚弱……寻泽心……毒牙……饮其髓……方可……裂禹封……碎孽裔……”
毒牙!血泽核心,相柳遗骸最致命的毒力精华!
晦猛地攥紧了左手那截冰冷的九纹指骨,指骨边缘几乎嵌入掌心鳞片。他抬起头,幽绿蛇瞳穿透浓重的瘴雾,望向沼泽深处那如心跳般搏动、散发着无尽诱惑与毁灭气息的源头。姒狰冰冷的脸、吞噬人肝的禹鼎、镇秽司士兵熔化的惨状……所有画面在眼前交织,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血色。
他缓缓抬起覆盖暗青鳞片的右臂,五指张开,对着姒虎那具迅速腐败的尸体,对着远处死寂中透着恐惧的黍离村寨,对着这片孕育了他又唾弃他的污秽大地,也对着那深埋在血泽之下、等待复仇的九首怨魂,一字一句,嘶哑而冰冷地立下誓言,声音不高,却如同毒蛇吐信,带着刻骨的仇恨与毁灭的决绝:
“以吾身负之污血为引,以九首泣恨为誓!姒禹之孽裔,镇秽之爪牙……凡承禹血者……尽屠!凡奉禹器者……尽毁!此身此魂,永堕血沼,不报此仇,万劫不复!”
誓言出口的刹那,他右臂暗青鳞片骤然幽光大盛!皮肤下那些蝌蚪状的黑色咒文疯狂游走,发出细微而尖锐的嘶鸣!脚下沼泽的毒泥仿佛与之共鸣,咕嘟声更加剧烈,缕缕黑气升腾缭绕!颈间那根哑媪遗留的细骨簪,在幽光映照下,透出一种凄凉而决绝的微光。
腐喙的蛇骨鸟头微微昂起,幽绿磷火般的眼窝中,闪过一丝满意的幽光。它拍打着稀疏的腐羽,摇摇晃晃飞起,如同一片不祥的阴影,在前方引路,没入更浓的瘴雾之中。
晦最后看了一眼姒虎青黑的尸体,以及远处村寨模糊的轮廓,幽绿蛇瞳中再无半分留恋。他迈开脚步,踏着冰冷的黑水泥浆,紧随腐喙,义无反顾地向着那孕育了诅咒、也蕴含着毁灭之力的血泽核心,向着那名为“毒牙”的深渊,走去。每一步落下,鳞片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毒蛇在枯骨上爬行,宣告着复仇之子的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