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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方城的风沙,终究没能盖住长安的密报。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裹着北地凛冽的寒气,踏碎未央宫青石御道的晨露,将一份染着塞外尘土的密函,递入绣衣直指使者江充那双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中。函内,并非寻常军情,而是几份誊录得工工整整的简牍——赫然是李然与已毙逆犯 张禹伪造的察举书、匿名密信,甚至还有一份模仿卫青笔迹的调令残稿!随函附着的,是朔方督粮使赵霸声泪俱下的控诉,字字泣血,直指有人伪造文书、离间他与卫氏,更欲借军粮账簿置他于死地!

“好!好!好!”江充端坐在他那间弥漫着浓重药草与血腥混合气味的官廨内,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几份伪造文书的字迹,苍白的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浮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毒蛇发现猎物踪迹般的兴奋潮红。“天网恢恢!李然……张禹……还有那个用毒的女贼!终于让本官抓住了你们的狐狸尾巴!”他猛地一拍桌案,震得案上盛放刑具的漆盘嗡嗡作响,眼中射出阴冷刺骨的寒芒,“传令!长安城内,九门戒严!所有书肆、客舍、医馆,给本官掘地三尺地搜!凡形貌、口音与李然、张禹、云娘相似者,不拘缘由,先行锁拿!尤其留意太学附近!”

“诺!”几名如鬼魅般的绣衣使者齐声应诺,转身融入门外灰蒙蒙的晨曦之中,如同滴入水中的墨汁,迅速扩散开去,将一张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巨网,撒向整个长安城。

几乎是江充密令下达的同时,朔方城那间废弃烽燧内,昏黄的羊油灯依旧在风中摇曳。李然、云娘和老刀围着一张简陋的土台,台面上摊开一本墨迹尚新的账簿副本。这并非真品,而是云娘凭借过目不忘之能,将昨夜从烂醉如泥的胡三口中撬出的“永丰仓”私账关键条目,连夜默写而出!上面清晰地记录着赵霸历次克扣军粮、虚报损耗、倒卖牟利的铁证!虽非原本,但条目清晰,数字确凿,足以致命!

“成了!”老刀那只独眼闪烁着狼一般的光芒,粗糙的手指重重戳在账簿上一条关于“精粟五百石”的亏空记录上,“有这玩意儿,再加上胡三那怂包按了手印的画押口供,赵霸这肥猪的脑袋,老子看他是保不住了!卫家那些虫豸,这回也得沾一身腥臊!”

李然紧盯着账簿,眼神锐利如刀,迅速将几份关键证据誊录在便于携带的素帛之上:“事不宜迟!老刀前辈,烦请您立刻动身,将此副本与口供,设法呈递大将军卫青麾下!大将军治军严明,军粮乃命脉,他绝不会坐视!”他深知,唯有借卫青之力,才能最快、最直接地将赵霸置于死地,同时避免证据落入江充之手节外生枝。

“放心!老子认得卫大将军麾下一个老兄弟,如今是前锋营的军侯!拼了这条老命,也把东西送到!”老刀拍着胸脯,将誊录好的素帛和胡三画押的口供小心翼翼贴身藏好,又紧了紧那张巨大的硬弓,转身便欲冲出烽燧。

“前辈且慢!”云娘清冷的声音响起,她迅速从随身药囊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塞入老刀手中,“此乃‘千里香’,无色无味。若遇紧急,捏碎玉瓶,其气可附着追踪者衣袂,三日不散。我或可循迹接应。”

老刀接过瓷瓶,独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也不多言,只重重点头,魁梧的身影便如融入夜色的猎豹,消失在朔方城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与风沙之中。

李然看着老刀消失的方向,心头却莫名地笼上一层阴霾。长安的网已经张开,朔方的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转向云娘,声音低沉:“长安恐已生变。江充非等闲,伪造文书之事,未必能瞒他多久。账簿正本,始终是悬顶之剑!我们需做最坏打算……”

话音未落,烽燧破败的木门被猛地撞开!一股混杂着汗臭、血腥和劣质酒气的恶风扑面而来!几个身着郡府差役服饰、却眼神凶悍如匪的彪形大汉闯了进来,手中明晃晃的环首刀直指二人!

“果然藏在这耗子洞里!”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的汉子狞笑着,目光淫邪地在云娘身上扫视,“赵大人有令,拿下这两个细作!男的死活不论,这女贼……嘿嘿,给爷们儿好好‘伺候’着,撬开她的嘴!”

杀机骤临!云娘反应快如鬼魅,在李然拔剑的瞬间,她宽袖一扬,一团淡紫色的烟雾已抢先炸开,瞬间弥漫整个烽燧!

“咳咳……又是毒烟!”“闭气!砍死他们!”

差役们猝不及防,吸入紫烟者顿时涕泪横流,剧烈咳嗽,攻势一滞。云娘身形如电,短匕出鞘,寒光闪过,已将一个冲在最前的差役手腕齐根削断!惨叫声中,她一把拉住李然:“走!”

两人撞破烽燧后墙早已腐朽的土坯,滚入外面肆虐的风沙之中。身后传来差役愤怒的咆哮和杂乱的脚步声。

“追!别让那女贼跑了!”“放箭!”

数支羽箭带着凄厉的破空声,擦着李然和云娘的身体射入沙地。风沙漫天,能见度极低,反倒成了最好的掩护。两人借着沙丘沟壑的起伏,亡命奔逃。

“分头走!”云娘猛地推开李然,指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眼神决绝,“账簿要紧!他们主要目标是我!快走!”她深知自己用毒的手段已暴露,必是赵霸首要追捕对象。

李然心头如被重锤击中,看着云娘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祠堂废墟中父亲染血的身影与眼前人瞬间重叠。“保重!”千言万语堵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两个沉重的字。他不再犹豫,转身扑向另一个方向的沙丘。

云娘则故意放慢脚步,甚至发出几声轻微的咳嗽,将追兵引向自己。她纤细的身影在狂沙中时隐时现,如同风暴中飘摇的孤灯。

长安城,太学附近一条狭窄的陋巷深处。张禹蜷缩在一间堆满破旧简牍的逼仄小屋里,油灯如豆。他正伏案疾书,笔尖饱蘸墨汁,在一方素帛上挥洒。字迹雄浑悲愤,力透纸背,正是又一篇直指卫氏支脉贪腐、为赵霸鸣“冤”——实则暗藏杀机——的匿名上书!他要将这“冤情”通过隐秘渠道,再次送入廷议,火上浇油,彻底引爆赵霸与卫氏之间那根早已绷紧的弦!

“…………赵霸督粮朔方,或有微瑕,然构陷之罪,实属卫氏支脉欲除异己、侵吞军国之利而为之!其心可诛,其行可鄙!伏望陛下明察秋毫,勿令忠良含恨,奸佞窃笑于朝堂!…………”笔锋如刀,字字泣血。

突然!“砰!”本就朽烂不堪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狠狠踹开,碎木飞溅!数名身着玄色绣衣、手持铁尺锁链的凶悍使者,如同地狱中钻出的恶鬼,瞬间涌入这狭小的空间,冰冷的杀意冻结了空气!

“张禹!奉江使者令,缉拿妖言惑众、伪造文书、诽谤朝政之逆贼!”为首绣衣使者厉声喝道,铁尺直指张禹面门。

张禹浑身剧震,手中毛笔“啪嗒”一声掉落在素帛上,墨迹晕开一大片污痕。他瞬间明白,朔方事败!江充的爪牙,终于循着伪造文书的线索,嗅到了他的踪迹!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但随即,一股决绝的火焰在眼底燃起!他猛地抓起案上墨迹未干的素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掷向窗外!

“走!”他嘶声怒吼,不知是喊给谁听,还是对这黑暗世道的最后控诉。同时,他抓起沉重的砚台,砸向扑来的绣衣使者!

“找死!”绣衣使者轻易避开砚台,铁尺带着恶风,狠狠抽在张禹的腿弯!“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响起!张禹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冰冷的铁链瞬间缠绕上他的脖颈和手腕,勒得他几乎窒息。拳脚如同雨点般落在他的身上、脸上,鲜血从口鼻中涌出。

“搜!片纸不留!”绣衣使者冷酷地下令。小屋被翻得底朝天,那些凝聚着心血的策论、批注,被粗暴地撕扯、践踏。

张禹被粗暴地拖出小屋,如同拖一条死狗。鲜血从他破裂的嘴角淌下,滴落在陋巷肮脏的泥地上。经过巷口西市高大的石牌坊时,他模糊的视线似乎捕捉到远处街角一闪而过的、李然曾穿过的一件旧袍服的影子!李然?!他竟也潜回了长安?!巨大的惊骇与担忧瞬间攫住了张禹!

就在这心神巨震的刹那!牌坊阴影之中,如同毒蛇般骤然刺出三道凌厉无匹的寒光!无声无息,直取张禹的咽喉、心口和腰腹!角度刁钻,狠辣绝伦!是顶尖刺客的致命一击!

“小心!”拖拽张禹的绣衣使者反应极快,厉喝一声,下意识地挥动铁尺格挡!“叮!叮!”两声脆响,两枚淬毒的短弩被磕飞!然而,第三道寒光,却如同鬼魅般穿透了防御的空隙,那是一柄薄如柳叶的细剑!“噗嗤!”冰冷的剑锋,精准而狠毒地,自张禹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带出一蓬滚烫的血花!

时间仿佛凝固了。张禹身体猛地一僵,眼中瞬间的光彩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牌坊阴影中那道一闪而逝的、如同毒蛇般迅捷退去的黑影,那身影腰间,似乎挂着一枚刻有简笔玄鸟纹的铜牌——卫氏死士的标记!是卫桓!灭口!

“呃……”大股的鲜血从张禹口中涌出,他脸上没有痛苦,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悲凉与嘲讽。他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染血的手指颤抖着,在身下冰冷的石板上,艰难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两个血字:“卫桓”!字迹扭曲,却带着刻骨的恨意!

随即,他用尽残存的生命,仰起头,望着长安城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一首低沉、断续、却字字泣血的歌谣,如同最后的丧钟,从他带血的唇齿间艰难地挤出:

忠魂散,天地悲,

春秋义理叹命微。

权臣未诛民心碎,

血染长安志不归!

歌声未绝,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垂下,身体软倒在冰冷的石牌坊基座下,鲜血在身下迅速洇开,如同绽放的、绝望的红莲。那首《忠魂叹》,如同不散的冤魂,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低徊呜咽,控诉着这吞噬忠魂的黑暗。

远处街角阴影中,刚刚摆脱追捕、潜回长安的李然,亲眼目睹了这惨绝人寰的一幕!如同万把钢刀瞬间绞入心脏!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那声撕心裂肺的悲吼冲出喉咙!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鲜血淋漓!张禹!那个在槐树下慷慨激昂痛斥权贵的书生!那个在昏暗斗室中与他歃血为盟的兄弟!那个吟诵《长安叹》、《廷议叹》的知音!就这样倒在了血泊之中!临死前那带血的目光,那扭曲的“卫桓”二字,那未绝的《忠魂叹》,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李然的灵魂深处!

绣衣使者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惊呆了,看着张禹的尸体和地上的血字,面面相觑,一时竟忘了缉拿那早已消失无踪的刺客。

就在李然悲愤欲绝、心神激荡之际!他藏身的街角阴影另一侧,无声无息地探出一只戴着鹿皮手套的手!手中紧握着一柄淬毒的匕首,毒蛇吐信般,直刺李然后心!致命的杀机,悄然而至!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朔方边塞。老刀单人独骑,在荒凉的戈壁上策马狂奔,怀中紧揣着那足以致命的账簿副本与口供。他必须在天黑前赶到前锋营驻地!身后远处,几个黑点如同附骨之疽,紧追不舍!那是赵霸派出的精锐追兵!

突然!“咻——!”一支力道惊人的狼牙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神的召唤,撕裂狂风,精准地没入老刀座下战马的脖颈!战马惨嘶一声,轰然向前扑倒!巨大的惯性将老刀狠狠甩飞出去,重重摔在坚硬的砾石地上!“呃!”老刀闷哼一声,只觉得左腿一阵钻心剧痛,骨头怕是断了!他挣扎着翻身,那只独眼瞬间充血,死死盯住远处沙丘上,一个缓缓收起硬弓、脸上带着狞笑的身影——正是赵霸重金收买的匈奴射雕手!而另外几名追兵,已如恶狼般策马包抄而来!

老刀背靠着一块风化的巨石,艰难地抽出他那张巨大的硬弓,搭上最后一支破甲箭,独眼中燃烧着野兽般的凶光:“狗娘养的杂碎!来吧!老子这条命,值了!”他最后的念头,是怀中那染血的证据。云娘……李然……你们……一定要活下去……报仇!

塞外苍凉的落日,将老刀孤绝的身影和匈奴射雕手狰狞的笑容,一同拉长,投射在无垠的、死寂的戈壁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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