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的酒馆被一人的忽然到来打断。
左轮逆时针转三圈,稳稳插回枪袋。量身定制的皮靴底碾过杂草,将蒲公英踩烂。不起眼的白伞飞得到处都是,沾染在了半边披风角。
黑色中长的头发被胡乱扎起一个高马尾,别了一根羽毛的帽沿之下,还未被风侵蚀的脸被面巾遮住一半,头微侧,右眼睁大,炯炯有神,左眼微眯。
一个男人起身,把手搭在了带来寂静的牛仔的肩膀上,拍了拍,“别惹事。桑吉。”
桑吉几乎无法察觉地点了点头,大步走到吧台前,用手指推出两个半边沾染了指纹形血迹的银币,抬腿跨上高凳,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弯曲踩在凳子框上,把右胳膊肘架在桌上。
“我没想到这样的小个子还能骑马。”
“反正也骑不上别的,我是说———”
“女人!”
窃窃私语过后则是冒犯的大笑。
“烤牛排。五分熟。”桑吉只是冷冰冰地说,伸出五根手指。他的无指手套磨损严重,被重新缝好了无数次,手套的边缘如同被火焰灼烧过一般的焦黑。
“那边。”酒保翻了个白眼,用眉毛指了指背后的标牌。
“我看不清。”桑吉从喉咙深处发出这几个字,摘下了面巾,一字一顿地重复着,“五分熟的牛排。”
“这个价格只能做全熟。”酒保叹着气把这些话说出,就好像要了他的命。
“嗯。”桑吉把左手伸向腰带的小包,紧贴着枪套的位置,“虽然它出了点小问题,但还是好用的。”
议论声再次停下。
咯嗒。
咯嗒。
啪。
四处都是枪拔出的声音。随后,如同被掐死的野兔,一下没了动静。
酒保默默地举起双手。
“把枪放下。”一个女孩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
“我说把枪放下!”那个声音怒吼道。
桑吉的手里则是一副金边的眼镜,断了一条腿,镜片满是污渍,甚至有一些血迹。
“谢谢你,爱格森。”桑吉开口,把眼镜推在了眼前。
钢琴声恰到好处地响起,跑调跑到南美洲的音乐终于回到了北美洲的小酒馆,这个该死的地方这才恢复了往日的嘈杂。
除了牛排———切开还流出了血的,桑吉意外地收获了一杯麦酒。他选择先狼吞虎咽地解决那块洒满了百里香碎渣的牛排。
“敬你一杯,大姐头。”桑吉远远地举了举杯子,而对方,短发的干练女人,在远处隔空晃了晃足足有人脸那么大的杯子,两人同时一口饮尽。
“还有你,北方佬。怀特。”桑吉转身走向酒馆门口只坐了三个人的四人桌,“罗宾走得那么急?难道有什么心事?”
“我哪知道啊!”显然,被称为北方佬的,长发、无袖背心,外套挂在椅背上的男人双手摊开,仰头看着桑吉,当然,用不着太仰着头,他不太在意和矮子说话的礼貌。
“好吧,总而言之,这家该死的酒馆的厨子懂什么叫烹饪。”桑吉舔着嘴边的碎屑,手漫不经心地搭在腰带上。
“你打几分。”怀特对面,手里拿着一根雪茄的微胖的男人说,“我说,约翰精酿。”
在他面前是一碗溢出来的绿色粘浆,不知名的肉块漂浮在正中央,如同溺死的人摔碎在瀑布下浮起来的残肢。
“这下我知道厨子罗宾为什么落荒而逃了。”桑吉叹了口气,“还有爱格森为什么跑到了另一头。老约翰,你真是个大厨。”
“那么我们伟大的投资人有何看法呢?”桑吉又转向桌上的另一人,那个唯一穿西装,外表与打扮和整屋子的“粗人”格格不入的男人则用地道的本地话讲,“银行家布莱兹·凯特先生一定会爱上它的。而姑娘们则会敬而远之。”
欢笑充满了整个屋子,盖过噪音。
桑吉的眼镜啪地掉在地上。
“不戴眼镜从不影响我的枪法,只会让我无法阅读。”桑吉说,“该死的文字。”
又是一阵哄笑。
“老兄,我们这里有个识字的牛仔!世界恐怕要毁灭了,他能在打中你的时候,用你的血默写出圣经!”那个人醉醺醺地说,这便是最初挑衅桑吉的人。
“有本事你和我决斗。”桑吉挑衅地说,“让你长长记性!明白什么叫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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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阳下,风滚草挣扎着飞过广场。
桑吉和挑衅者对立。手都放在身侧的枪袋上。桑吉鼻梁上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戴上眼镜。
当然,因为损坏的眼镜比没有眼镜更危险。分心是一瞬间的决斗里最恐怖的灾难。
钟声响起的瞬间,两人同时拔枪———几乎是一声枪响,两发子弹“擦肩而过”,第一发贴着桑吉的头顶射过去,擦过羽毛,在背后的钟塔的砖墙上留下了一个弹孔。
如果没有一直盯着那里,那弹孔一定会很快地无法找到。因为那里的弹孔密密麻麻,如同刺绣画。
而对面没那么幸运了,桑吉的子弹正中其眉心。
他缓缓向后倒去。
“帅!”约翰起哄道。
桑吉的伙伴们围了上去,围着孤零零的尸体议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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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瞄准的是他的帽檐。”桑吉沉默了很久后终于开口。
“但是你‘打中’了。”约翰的语气格外夸张,尤其强调了“中”那个字,顺带眼睛也张大,嘴弯成了“o”形,好像这是个天大的意外。
这确实是意外。
“我没考虑‘视觉误差’。所以我打中了。”桑吉叹了口气,为自己刚刚创造的词汇感觉骄傲。文学真是可怕的能力,“总是有10厘米的误差。”
“他这不就恰好死了。”怀特的声音堪比生吞了皮鞋底。
“走吧。”约翰似笑非笑,叹着气说,“虽然他是个独行的莽夫,但我们去个更好的镇子吧。会告诉罗宾的。”
“你没事吧,先生。”爱格森好奇地问投资人。
“去个离凯特更远的地方,正好完成我的计划……”投资人牙齿发颤,努力冷静,默默地说,“太棒了,我们最小的孩子也是优秀的枪手。”
“没你准。但如果你再不拿起枪的话,恐怕就连我都不如了。”桑吉嘟囔着。
“那不是———”
“那就当作全票通过了。”约翰打断,最终作了总结。
风沙从广场一侧扬起,如同一层纱,拂过了新鲜的尸体,风滚草依旧孤独地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