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的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苏婉清平静的心湖,荡起圈圈涟漪。她抬起泪眼,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思绪也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改变了她一生的雪天。
那日谈判,看似平局,实则她心中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她自负才学,遍览群书,在稷下学宫的同辈之中,难逢敌手。即便是她的师兄孔明礼,在智谋大局上,也逊她一筹。她习惯了用智慧俯视众生,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然而,在萧辰面前,她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渺小。
那是一种被完全看透,甚至是被超越的无力感。她精心布置的言语陷阱,被他轻描淡写地一一化解;她引以为傲的战略纵深,被他一针见血地指出真实意图。他就像一个来自更高维度的棋手,洞悉了棋盘上的每一个变化,甚至预判了她未来数步的棋路。
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但也激起了她更加强烈的、棋逢对手的兴奋与好奇。
她想知道,这个男人的极限,到底在哪里。
**(回忆继续)**
谈判的第二天,议事厅内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如果说第一天是唇枪舌剑的利益博弈,那么第二天,则演变成了一场纯粹的智慧与理念的碰撞。
苏婉清改变了策略。她不再纠结于盟约的具体条款,而是开始与萧辰探讨起了更深层次的问题。
“萧盟主,婉清有一惑,不知当问不当问。”苏婉清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盟主以‘光复玄国’为旗号,可知何为国?”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实则是一个经典的稷下学宫辩题。不同的学派,对此有截然不同的解释。法家认为国是法度与君权,儒家认为国是礼仪与纲常,道家则认为国法自然。
顾文渊等人闻言,皆是眉头一皱,他们知道,这位苏大家,开始出难题了。
萧辰却笑了,他反问道:“苏大家,我且问你,何为家?”
苏婉清一愣,没想到他会反问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但还是答道:“父母在,兄弟齐,有屋可居,有田可耕,便是家。”
“说得好。”萧辰点了点头,“于我而言,国,便是千万家。国,是让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都能有屋可居,有田可耕,有衣可穿,有书可读,老有所养,幼有所教。国,不是帝王将相的私产,不是世家贵族的棋盘,而是万千百姓的庇护所。这,就是我的国。”
这番话,没有引用任何经文典籍,却朴素得振聋发聩。它绕开了所有复杂的哲学思辨,直指问题的核心。议事厅内,无论是张嵩这样的武将,还是顾文渊这样的文臣,眼中都流露出发自内心的认同与激动。
苏婉清的心,被狠狠地触动了。她在稷下学宫听过无数关于“国”的宏大论述,却从未有人能像萧辰这样,用如此简单直白,却又如此深刻的语言,来定义这个字。她看着萧辰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第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看到了一种名为“信仰”的光芒。
她深吸一口气,再次问道:“既如此,盟主又当如何治国?如今天下分崩,礼崩乐坏,是当效仿古之圣王,以德化民,还是当用申商之法,严刑峻法,以正视听?”
这又是一个经典的“德治”与“法治”之争。
“德治与法治,如鸟之双翼,车之两轮,缺一不可。”萧辰对答如流,显然早已成竹在胸,“德,是定人心的标尺,是告诉百姓,何为对,何为善。它规定了我们这个国家精神的上限。而法,则是守底线的准绳,是告诉百姓,何为错,何为恶。它规定了我们这个社会行为的下限。”
“我会用最严苛的法律,去惩戒那些鱼肉百姓、叛国通敌的败类,让他们知道,触碰底线的代价,无人可以承受。”
“但我更会用教育、用榜样、用公平的制度,去引导人心向善。我会建立学堂,让每一个孩子,无论贫富贵贱,都有读书识字的机会。我会推行科举,打破世家对官位的垄断,让真正的贤才,能够脱颖而出。我会让百姓知道,生而为人,除了活着,还应该有尊严,有理想,有追求更高尚事物的权利。”
“以法为基,以德为光。这,就是我的治国之道。”
如果说,之前萧辰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只是让苏婉清感到震惊。那么此刻,他所描绘的这幅治国蓝图,则让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她仿佛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前所未有的理想国度,正在这个年轻人的口中,缓缓展开画卷。
她彻底失语了。她准备的所有难题,所有诘问,在这宏大而清晰的蓝图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值一提。
谈判,再次陷入了僵局。但这一次,不是因为利益无法谈拢,而是因为,苏婉清的心,乱了。
当晚,她破例派侍女,私下约见萧辰。地点,不在议事厅,而是北山要塞后山的一处断崖——望星峰。
是夜,风雪已停,月华如水。望星峰上,积雪皑皑,一棵孤松傲然挺立。萧辰抵达时,苏婉清已在那里等候多时。她没有穿那件华贵的狐裘,只着一身素雅的白色长裙,在月光下,更显清丽脱俗。
“萧盟主,冒昧相邀,还望见谅。”苏婉清的声音,不再有谈判桌上的清冷,多了一丝属于女子的柔和。
“苏大家客气了。”萧辰在她身旁站定,与她一同眺望着远方连绵的雪山,“此地风景绝佳,是个谈心的好地方。”
“谈心?”苏婉清自嘲一笑,“婉清自幼在稷下学宫长大,只知辩论,不懂谈心。”
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萧盟主,你所说的那些……真的能实现吗?不分贵贱的教育,打破世家的科举,人人有尊严的国度……这些,连古之圣贤都不敢轻易言说。你,凭什么?”
“就凭这个时代,已经烂到了骨子里。”萧辰的声音,带着一丝苍凉,“世家门阀视人命如草芥,帝王将相为私欲而发动战争,百姓流离失所,易子而食。既然旧的秩序已经崩坏,为何不能由我们来建立一个新的?”
“我或许会失败,或许会死在半路上。但总要有人,去点燃第一把火。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只要这把火点燃了,总有一天,它会烧遍整个天下,将那些腐朽的一切,都烧成灰烬。”
他的话,带着一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与豪迈。苏婉清定定地看着他的侧脸,在清冷的月光下,那张年轻的面庞,显得如此的坚毅,如此的耀眼。
她忽然明白了。她此行,名为出使,实则也是在为自己寻找一条出路。齐国虽大,但早已被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所禁锢,根本不是她施展抱负的舞台。她空有一身才学,却只能在故纸堆里,与那些虚无的辩题为伴。
而眼前这个男人,他正在做的,以及他将要做的,正是她梦寐以求的、足以改变一个时代的伟大事业。
“萧辰,”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而不是“萧盟主”,“如果……如果你需要一个帮你规划这一切的人,一个能将你的蓝图,细化成一条条可行政策的人……你觉得,我合格吗?”
萧辰转过头,惊讶地看着她。月光下,她的脸上带着一丝紧张,一丝期盼,还有一丝豁出去的勇气。那双一直清冷如水的眸子里,此刻,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萧辰的心,被这团火焰,狠狠地烫了一下。
他笑了,笑得无比灿烂:“苏婉清,你不是合格。你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人选。独一无二。”
那一刻,在望星峰的漫天星光下,一个关乎天下格局的盟约,一个关乎两人一生的约定,无声地达成了。
第二日,当两人再次出现在谈判桌上时,只用了一个时辰,就敲定了所有细节。盟约的核心,不再是齐国单方面的“援助”,而是双方共同出资、出人,成立一个“北境振兴司”,由苏婉清担任司正,全权负责北地的经济恢复、人才选拔和制度改革。这既是结盟,更是合伙。
孔明礼等人,看得目瞪口呆,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知道,从苏婉清私下约见萧辰的那一刻起,这场谈判的主导权,就已经彻底易手了。
盟约签订后,苏婉清以“齐国联络使”兼“北境振兴司司正”的名义,正式留在了北山。她雷厉风行,迅速展现出了惊人的才华。从户籍的整理,到土地的丈量,从第一座学堂的建立,到第一场不问出身的官员选拔考试……她将萧辰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一一变成了现实。
她也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萧辰身边最重要、最信任的首席谋士。两人常常在深夜的议事厅,为了一项政策的细节,争论得面红耳赤;也常常在清晨的演武场,并肩看着士兵们操练,探讨着未来的战局。他们是君臣,是战友,更是……无人可以取代的知己。
**(回忆结束)**
思绪如潮水般退去,萧辰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眼前这张梨花带雨的绝美脸庞上。
他伸出手,轻轻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水,声音无比柔和:“所以,你从来都不是什么只会纸上谈兵的女子。从一开始,你就是那个能与我并肩,看遍这天下风云的人。是我三生有幸,才在那天雪夜,等到了你。”
苏婉清再也忍不住,扑入他的怀中,放声大哭。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担忧,所有的思念,都在这一刻,化作了滚烫的泪水。
萧辰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怀中那微微颤抖的娇躯,一颗心被填得满满的。他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远处,敌营的篝火明灭不定,如同无数只窥探的魔眼。更远处,三支承载着辰国命运的军队,已经如同黑夜中的利箭,悄然离弦。
一场决定北境未来,乃至整个大陆格局的惊天大战,即将拉开它恢弘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