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朱文奎“要死便死在一起”的话语,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在残存的将士心中激荡起悲壮的涟漪。一时间,惶恐与绝望竟被一股同仇敌忾的决死之气所取代。
蒋瓛虎目含泪,单膝跪地:“殿下!臣等岂能让殿下涉险!留得青山在……”
“蒋指挥!”朱文奎打断他,声音虽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孤意已决。与其如丧家之犬般被追至力竭而死,不如在此,以大明太子之名,与逆臣之军,决一死战!也让天下人知道,父皇血脉,未曾怯懦!”
他挣扎着站起,尽管需要倚靠着树干,却努力挺直了那单薄的身躯。目光扫过一张张或年轻或沧桑、却都写满风霜与坚定的面孔:“诸位将士,尔等随孤颠沛流离,受苦了!今日,孤与诸位同生共死!”
“愿为殿下效死!”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随即,低沉的应和声连成一片,在这绝境之中,竟有了几分撼人心魄的力量。
方孝孺不知何时也清醒过来,听到太子的话,老泪纵横,他推开搀扶他的士兵,颤巍巍地整理着自己破烂不堪的衣冠,嘶声道:“殿下有太祖、先帝之风!老臣……老臣能与殿下同殉社稷,死得其所!快,取笔墨来!”
众人愕然。此时此地,何来笔墨?一名机灵的锦衣卫撕下内袍较为干净的一片衣角,又寻来一块烧黑的木炭。
方孝孺以炭为笔,以布为纸,跪在地上,疾书起来。他写的是绝笔诗,亦是最后的檄文,字字泣血,斥燕王篡逆,表太子正统,申忠臣之志。写罢,他将布帛郑重交给蒋瓛:“蒋指挥,若……若有一线生机,务必将此文传于后世!让天下人知,大明有忠臣,有血性!”
就在这时,外围警戒的哨骑再次飞驰来报:“官军前锋已不足三里!”
蒋瓛知道不能再犹豫了。他深深看了一眼太子和方孝孺,猛地起身,厉声下令:“陈都督!我率所有能战之士,前出三百步,依托前方那片石林构筑防线,尽力阻敌!你带二十名最精锐的弟兄,护卫殿下和方先生在此!若……若我防线被破,你立刻带殿下往东南方向突围,能走一个是一个!这是军令!”
陈瑄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重重抱拳:“蒋兄保重!”
蒋瓛不再多言,拔出腰刀,对着聚集起来的不到五百名形容枯槁却目光决然的士兵吼道:“将士们!报效君恩,就在今日!随我来!”
残存的南军将士,跟随着他们的大将,义无反顾地迎向了漫山遍野而来的官军。
战斗瞬间爆发。蒋瓛占据的石林地形复杂,易守难攻。南军将士怀着必死之心,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弓弩、火铳、滚石……所有能用上的武器,都给进攻的官军造成了不小的伤亡。蒋瓛更是身先士卒,刀法凌厉,接连手刃数名冲上前的官军将领。
然而,兵力悬殊实在太大。官军如同潮水般一波波涌来,南军的防线不断被压缩,伤亡急剧增加。箭矢用尽,便白刃相接。每一个南军士兵倒下前,都要拉上一两个敌人垫背。
后方,朱文奎紧握着拳头,听着前方传来的震天杀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方孝孺则盘膝而坐,整理衣冠,口中低声吟诵着圣贤篇章,面容竟渐渐变得安详。
突然,一阵剧烈的喊杀声逼近,一支官军骑兵突破了侧翼的薄弱处,直扑太子所在的核心区域!
“保护殿下!”陈瑄目眦欲裂,率着二十名死士迎了上去,死死挡住。
混战中,数名官军士兵冲破了拦截,看到了被护卫在中间的朱文奎和方孝孺。
“伪太子在那里!拿下!”一名军官兴奋地大喊。
就在刀剑即将加身的瞬间,方孝孺猛地站起,张开双臂,用尽平生力气怒吼道:“逆贼安敢!此乃太祖嫡孙,大明正统!尔等助纣为虐,必遭天谴!”他的声音嘶哑却如同洪钟,竟将那几名士兵震慑得一时愣住。
趁此间隙,陈瑄奋力格杀面前的敌人,回身救援。然而,一支冷箭嗖地射来,正中方孝孺的胸膛!
“先生!”朱文奎发出一声悲呼。
方孝孺身体一晃,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箭羽,又抬起头,望向金陵的方向,嘴角溢出一丝鲜血,却带着一抹奇异的笑容,喃喃道:“陛下……老臣……尽忠了……”随即,仰面倒下,气绝身亡。一代大儒,就此在荒山野岭之中,为他所信奉的正统与忠义,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方先生!”朱文奎扑到方孝孺身上,痛哭失声。陈瑄也是心如刀绞,但他知道此刻不是悲伤的时候,奋力砍杀逼近的敌人,一把拉起太子:“殿下!快走!”
前方的蒋瓛也注意到了后方的变故,心知防线已破,他怒吼一声,如同受伤的猛虎,刀光闪处,血肉横飞,竟硬生生杀开一条血路,向太子方向靠拢。
“蒋指挥!方先生他……”陈瑄声音哽咽。
蒋瓛看到倒在地上的方孝孺,眼中悲愤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深的决绝:“带殿下走!我来断后!”
他率领着仅存的数十名死士,死死堵住了官军追击的道路,为陈瑄和太子的撤离,争取那最后宝贵的一瞬。
朱文奎被陈瑄和几名死士强行架起,向着东南方向的密林深处撤去。他最后回望了一眼,只见蒋瓛等人已被无数的官军淹没,只有那面残破的锦衣卫指挥使旗帜,在乱军之中,依旧倔强地飘扬了片刻,最终缓缓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