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沿着愈发泥泞坎坷的官道,又向北艰难行进了数日。
连日的阴霾天气和沿途逐渐荒凉的景象,让所有人的心头都像压着一块铅。
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也因长途跋涉和日益沉重的气氛而显得有些疲惫松散。
这日午后,天空依旧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仿佛随时都会滴下冰冷的雨水。
前方探路的兵士快马回报,已接近安阳府城外围,但官道上开始出现零星的流民。
消息传来,宋端理立刻下令队伍加强警戒,保持队形。
对于这些因灾背井离乡的流民,他作为督察御史,见得多了,深知其中可能混杂着不法之徒,亦或是疫病的携带者,首要任务是保证队伍和赈灾物资的安全。
果然,没过多久,前方的视野里就出现了几簇蜷缩在路边、衣衫褴褛的身影。
他们大多面黄肌瘦,眼神空洞麻木,身上沾满了泥浆,几乎与这灰败的土地融为一体。
看到这支打着官府旗帜、带着兵甲的车队迤逦而来,那些流民非但没有像寻常百姓见到官差那样上前求助或围观,反而像是受惊的兔子,纷纷向路边的草丛、土坡后躲藏。
一个个吓得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只用一双双充满恐惧和戒备的眼睛,偷偷窥视着这支庞大的队伍。
这幅景象,让骑在马上的宋端理眉头皱得更紧,他挥了挥手,示意队伍不必理会,继续前进。
在他看来,安抚流民是到达府城、设立粥棚之后的事情,眼下最重要的是尽快赶到府城,了解全局灾情,展开有效部署。
然而,队伍中却有两人无法对此视若无睹。
周颂宜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透过掀开的车帘,将流民们的惊恐与绝望尽收眼底。
她心中不忍,尤其是看到其中还有紧紧抱着婴儿、面色惨白的妇人,以及蜷缩在老人怀里、瘦骨嶙峋的孩子。
她轻声对身旁的丫鬟玉容吩咐了几句。
褚景彦骑着飞鸿马,走在队伍中段。
他看到那些流民在官军面前如同惊弓之鸟的模样,心中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
这绝非寻常百姓见到官府应有的反应,除非……他们曾经遭受过官府的压迫。
就在队伍即将从这几伙流民旁边经过时,周颂宜的马车稍稍放缓了速度。
丫鬟玉容拿着一小布袋还带着温热的饼子,跳下马车,小跑着走向躲在土坡后、看起来最是虚弱的一家几口。
“别怕,我们不是坏人,吃点东西吧。”玉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将饼子递了过去。
那一家子先是惊恐地往后缩,待看清玉容是个面容和善的小姑娘,手里拿的是能救命的粮食,而不是刀剑时,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才颤抖着伸出手。
他接过饼子,立刻分给身边的老人和孩子,自己也狼吞虎咽起来。
周颂宜也下了马车,她没有靠近,只是站在马车边,目光温和地看着他们,轻声问道:
“老乡,你们是从哪里来的?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或许是食物拉近了距离,或许是周颂宜平和的态度让他们稍微放松了警惕,那汉子一边拼命咽着饼子,一边含混不清地哭诉道:
“谢…谢谢小姐……我们是……是从阳县逃出来的……”
“阳县?”周颂宜心中一动,安县毗邻的县城。
“是啊,阳县……”
另一个稍微恢复了些气力的流民接口道,语气中充满了悲愤和绝望。
“这位小姐,您是不知道啊,这次山崩地裂,就数我们阳县和隔壁的安县受灾最大。
房子、田地……全没了!”
“那……你们县的父母官呢?没有开仓放粮,组织救灾吗?”
褚景彦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走到近前,沉声问道。
“父母官?”
那流民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扭曲的讥诮。
“我们那位县太爷?
哼!山崩刚过,他就带着家眷和金银细软躲进城里那个加固过的大宅院了,大门紧闭,连个影儿都见不着!。
只派了个师爷出来传话,说什么……让我们安心等待,朝廷自会派人来救我们。”
“呸!”
旁边一个老者啐了一口,老泪纵横。
“这种鬼话谁还信?上次我们阳县闹旱灾,颗粒无收,他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
等了几个月,朝廷是拨了粮下来,可到了我们手里,就剩下些发霉的糙米,连塞牙缝都不够。
水源还是我们自己看着隔壁安县的人挖井,学着样子,拼了老命才找到的。
官府?官府什么时候管过我们老百姓的死活!”
“是啊……这次我们再也不等了,再等下去,不是饿死,就是被塌下来的山埋了。
跑出来,或许还有条活路……”
“可这活路……又在哪儿呢?
老天爷……这是要绝了我们阳县的人啊!”
说着,这几个刚刚得到一点食物的流民,想起家园被毁、亲人离散、前途渺茫,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那压抑的哭声在这荒凉的古道上显得格外凄凉。
褚景彦静静地听着,拳头在袖中不由自主地握紧。
他仿佛能看到阳县县令那冷漠避祸的嘴脸,能看到灾民们在绝望中挣扎的画面。
他出身寒微,深知民间疾苦,此刻听到同胞如此遭遇,心中那股为民请命的书生意气澎湃激荡。
他沉默地从怀中掏出自己的钱袋,将里面所有的散碎银两都拿了出来,走到那几个流民面前,俯身将银子塞到那年长汉子的手里,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力量:
“老乡,这些钱不多,你们拿着,找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买些吃的,挺过眼下最难的时候。
朝廷……朝廷一定会派人来救你们的,要相信……”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个带着明显不耐烦和讥讽的声音就从身后响了起来:
“褚修撰真是好心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