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一个标本兼治,立足长远!切中肯綮,深谋远虑!”
承乾帝忍不住击节赞叹,脸上焕发出久违的光彩。
“璞玉浑金!此子若非天赐朕之股肱,必是经世之良才!”
多日的郁结在此刻化为畅快,他仿佛看到了帝国中兴的曙光。
他激动地拿起这份考卷,目光灼灼地看向末尾的名字。
“褚景彦……好!朕记住你了!”他朗声大笑,立刻吩咐内侍。
“速将此卷传于诸位阁老、六部尚书详阅!
让他们都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济世之文,安邦之策!”
考卷迅速在几位重臣之间传阅。
起初,几位老成持重的大臣看到其中“清丈田亩”、“开设市舶司”等触及利益甚广的提议时,还不由得眉头紧锁,面露凝重。
但越是细读,越是心惊。
此子所言,虽有些理想化,甚至可能触动某些格局,但其分析之透彻,思路之缜密,方案之具体,绝非寻常书生所能企及。
一时间,赞誉之声虽带着谨慎,却也渐渐多了起来。
“陛下慧眼识珠,此子确有大才!观点犀利,谋划深远,实乃难得。”
“文笔老辣,见识超凡,尤其这统筹全局之能,假以时日,必为国之栋梁。”
“观此十年方略,非洞悉世事、胸怀韬略者不能为也。”
承乾帝听着众人的评价,心中更是畅快,已然将褚景彦视作此次春闱最大的发现。
然而,当考卷传到户部尚书李运友手中时,这位年约四旬、面皮白净、总是未语先带三分笑意的老臣,那眯缝着的眼睛里,却瞬间掠过一丝冰寒的厉色。
褚景彦!果然是他!
那个本该在贡院里就被彻底废掉的安县小子,非但没被整垮,竟然还写出了如此惊艳的文章,甚至得到了陛下如此高的赞誉!
李运友的心猛地一沉,但久经官海的他,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
他面上丝毫不显,反而堆起更加温和乃至带着几分欣赏的笑容,如同欣赏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般,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将考卷读完。
他看得比任何人都慢,仿佛在用心品味,实则大脑飞速运转,寻找着每一个可以攻击的破绽,构思着如何将这刚刚升起的希望之星,扼杀于无形。
终于,他缓缓放下考卷,动作优雅从容。
出列,躬身,向御座上的皇帝行了一礼,姿态恭谨无比。
“陛下圣明烛照,能于万千考生中发掘此等良才,实乃我大梁之福,臣等为陛下贺,为江山社稷贺!”
他开口便是高亢的颂圣,将气氛烘托得更加热烈。
承乾帝面露得意,微微颔首:“李爱卿也以为此子不错?”
“何止是不错!”
李运友声音提高,带着由衷的赞叹。
“此子文章,花团锦簇,字字珠玑,更难得的是见解超凡,谋划深远。
尤其是这十年方略,格局宏大,非目光如炬、胸怀天下者不能为也!
臣读之,亦觉酣畅淋漓,受益匪浅!”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赞美之词,仿佛比皇帝更加欣赏褚景彦。
但就在承乾帝笑容愈发舒展之时,李运友的话锋却微不可察地一转,脸上适时的浮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犹豫与为难的神色,声音也压低了些许,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恳切:
“只是……陛下,正因此子才华过于出众,卓然不群,反倒让臣……心中生出些许不安呐。”
“哦?”承乾帝脸上的笑容微微一凝,“爱卿有何不安?但说无妨。”
李运友抬起头,目光诚恳地看着皇帝,仿佛全然是为国举贤、唯恐有失的忠臣模样。
“陛下,自古才华横溢者,往往心高气傲,或急于求成。
观此子文章,锐气逼人,所提诸策,虽看似完美,却大多牵涉甚广,触动极深。”
他点到即止,暗示褚景彦的政策可能过于激进,会引发朝局动荡。
他见皇帝若有所思,便继续以一种仿佛偶然想起、又不吐不快的语气说道:
“而且……臣近日在士林清议之中,似乎听到一些关于这位褚举子的……些许微末风声。
本不欲以此等琐事烦扰圣听,但既然陛下垂询,臣不敢不报。”
“什么风声?”承乾帝的眉头微微蹙起。
“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李运友轻描淡写,仿佛在掸去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
“只是听说,这位褚景彦褚举人,与安县那位陆文渊陆县令,关系似乎非同寻常。
他此番能得中解元,一路顺畅入京备考,据说陆县令在其中可谓是鼎力相助,不遗余力啊。”
他将“鼎力相助”、“不遗余力”这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余音袅袅,引人无限遐想。
他抬眼,飞快地捕捉了一下皇帝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显得忧国忧民,语气沉痛地补充道:
“陆家在京城也算是枝繁叶茂的名门望族,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这……唉,难免会让人有些不好的联想。
当然,臣绝无质疑褚举人才学之意,其文章才华,有目共睹,便是臣也钦佩不已。只是……”
他再次停顿,重重地叹了口气,才语重心长地说道:
“只是这科场取士,关乎国本。
文章才华,固然是重要一环,但士子的清誉与品性,更是根基所在。
朝廷取士,取的是德才兼备、身家清白之人。
若只因才华便忽略其他,臣恐……恐开了幸进之门,寒了天下苦读士子之心,亦有损陛下圣明啊!”
这一番话,李运友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炉火纯青。
他自始至终,没有一句直接指控褚景彦舞弊,也没有一句明说陆家插手科场,但每一句都在引导听者向这个最坏的方向去想。
这种阴险的暗示,比直接的攻击更加恶毒,更加难以辩驳。
果然,承乾帝原本兴奋激动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
他重新拿起那份令他拍案叫绝的考卷,看着上面力透纸背、曾让他热血沸腾的文字,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才华横溢,却可能品行有亏?
甚至是依靠攀附权贵、乃至涉及科场不公才得以脱颖而出?
若真如此,那这所谓的“济世良策”,岂不是成了投机钻营的晋身之阶?
这卓绝的“才华”,岂不是充满了污点?
大殿之内,原本因发现良才而略显热烈的气氛,瞬间降至冰点。
几位刚才还出言夸赞的大臣也纷纷缄口不言,眼神闪烁,暗自权衡。
李运友低着头,嘴角那抹得逞的、冰冷的笑意,被完美地隐藏在他恭谨的姿态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