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衍的话音落下,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一瓢冰水,前堂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低低的哗然和骚动。迁徙?离开青云宗外坊?去南疆?这消息太过突然,也太过骇人。
对于这些大多生于斯、长于斯的低阶修士和凡人伙计而言,外坊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离开熟悉的店铺,熟悉的人情往来,熟悉的谋生方式,前往一个完全陌生、据说更加混乱危险的南疆……恐慌如同瘟疫,瞬间在每个人脸上蔓延开来。
“肃静。”
陆衍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嘈杂。他没有提高音量,也没有释放威压,只是站在那里,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惊惶不安的脸。那目光里没有责备,也没有安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对既定事实的陈述。
“各自按吩咐行事。”他最后说了一句,不再多言,转身,径直走向后院,走向他那间石屋。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刚才宣布的,只是今日天气如何般寻常。
他离开后,前堂里再次陷入一种更加无措的寂静。伙计们面面相觑,最终,所有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带着最后一丝期盼和依赖,投向了柜台后的陈小凡。
陈小凡感觉那些目光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巨大的变故冲击中回过神来。他知道,此刻自己不能乱。坊主将“结算”、“登记”这些事情交给他,就是相信他能稳住局面,处理好这最初的、也是最混乱的告别。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都听到了?坊主有令,愿留者,三日内到赵老处登记;愿去者,到我这里结算灵石,坊里……不会亏待大家。”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几个脸色煞白、几乎要哭出来的年轻学徒,又看向几个眼神闪烁、明显已有去意的老伙计,补充道:“此去南疆,前路未知,或有风险。坊主体恤,去留自愿,绝不强求。无论作何选择,都好聚好散,莫要伤了往日情分。”
这话说得实在,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往日里为了绩效灵石明争暗斗,为了多得一点资源绞尽脑汁,此刻在“分别”二字面前,似乎都变得轻飘飘的了。
他不再多言,走到柜台后,拿出账本和存放灵石的箱子,开始准备结算。动作有些缓慢,却异常坚定。
第一个走上前来的是前堂一个负责洒扫多年的老仆,他搓着手,脸上满是愧疚和不安:“陈……陈管事,我……我家里还有老小,实在是……不敢去那么远的地方……”
陈小凡抬起头,看着老人花白的头发和恳求的眼神,心中微软。他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按照坊主的吩咐,利落地结算了他本月的薪俸,又额外数出三个月的灵石,用一个干净的小布袋装好,递了过去。
“李伯,拿着。这些年,辛苦你了。”他轻声道。
老仆接过沉甸甸的布袋,手微微颤抖,眼圈瞬间就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深深鞠了一躬,抹着眼泪,转身快步离开了。那背影,仓促而狼狈,带着一种逃离般的决绝。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
有人默默上前,领了灵石,低头离开,不敢与任何人对视;有人则聚在一起,低声商议,脸上满是纠结和挣扎;
也有人,比如那几个一直跟着陈小凡跑前跑后、在黑沼泽经历过生死的年轻伙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互相看了一眼,便径直走向后院,去找赵德柱登记了。
人心,在这突如其来的抉择面前,显露出了最真实、也最残酷的底色。
陈小凡默默地结算着,发放着灵石。每送走一个熟悉的面孔,他的心就沉下去一分。他看着往日里喧闹的前堂渐渐变得冷清,一种物是人非的凄凉感,无声地啃噬着他。
后院同样不平静。
赵德柱蹲在库房门口,看着里面那些被查封和未被查封的材料,一个劲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愁苦和不舍。这些材料,这些工具,几乎是他半辈子的心血。
如今说走就要走,很多带不走的,恐怕就只能留在这里,任其蒙尘,或者被后来者占据。他拿着登记册,手都有些抖,看着那几个过来登记要跟着走的年轻伙计,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最终还是颤巍巍地写下了他们的名字。
柳芸的制符间里,却是另一番景象。她平静地收拾着自己的符笔、灵墨和那些珍贵的、尚未用完的辅料。
动作不疾不徐,如同她平日里绘制符箓一般,精准而有序。
对于外面发生的骚动和离别,她仿佛充耳不闻。只是在将一叠她亲手誊录的、关于新型符纸改良心得的手稿放入一个特制的防水皮囊时,她的指尖在那粗糙的皮面上轻轻停留了一瞬。那里,或许承载着她对符道最新的理解和探索,也是她未来安身立命的根本之一。
陈小凡抽空去了一趟后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赵德柱的愁闷,柳芸的平静,以及那几位选择留下的年轻伙计眼中,混合着不安与某种孤注一掷的坚定。
他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是默默地看着,然后转身,回到了前堂,继续他发放灵石的工作。
当最后一份灵石结算完毕,前堂里只剩下寥寥数人时,天色已经近黄昏。夕阳的余晖透过门窗,将空旷的堂内染上一层暖橘色,却更反衬出这里的冷清和寂寥。
陈小凡疲惫地靠在柜台边,看着地上那些因为人员离开而未来得及清扫的、凌乱的脚印,看着货架上变得稀疏零落的符箓,一种巨大的空虚和疲惫感席卷而来。
他做到了。按照坊主的吩咐,处理好了这最初的混乱。
但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收拾行囊,收拾的不仅仅是物资,更是与过去一切的告别,是对未来未知的奔赴。
三日后,他们就要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让他从懵懂少年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陈管事”的地方。
离开这个充满了挣扎、汗水、迷茫,也充满了那碗滚烫姜汤和那块冰冷铁板记忆的地方。
他抬起手,揉了揉发胀的眉心,目光落在通往后院的那道门帘上。
坊主的石屋,依旧安静。
而行囊,已然开始收拾。
前路漫漫,吉凶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