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彻底停了。夜色如墨,浸染着被洗刷过的青云宗外坊,只有零星几家店铺还亮着灯,像旷野中几簇倔强的萤火。符箓坊前堂的灯火也还亮着,却不再是为了营业,而是陈小凡要求点的——他说,灯亮着,至少能让路过的人知道,这里还没垮。
伙计们已被他遣散回去休息,前堂只剩下他一人。他没有再核对账册,那些数字此刻显得苍白而无力。
他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背脊挺直,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耳朵却捕捉着坊内坊外一切细微的声响。他在等。等一个可能不会来的消息,或者,等下一个不知是福是祸的变故。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更夫敲过三更的梆子声隐约传来时,后院的角门处,传来三声极有规律的、轻微的叩击声。两短一长。
陈小凡猛地从沉思中惊醒,心脏骤然收紧。这是他与周明执事约定的暗号!他立刻起身,没有点燃灯笼,借着微弱的月光,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院落,来到角门边。
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贴近门缝,压低声音:“谁?”
“是我,周明。”门外传来同样压低的、带着一丝急促的声音。
陈小凡这才轻轻拉开闩,打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周明闪身而入,他依旧穿着那身不起眼的灰袍,但发髻有些凌乱,呼吸也带着奔跑后的微喘,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
“周执事,您怎么这时候来了?”陈小凡迅速关好门,引着周明走到廊下最阴暗的角落,声音压得极低。联盟巡查使刚走,百草阁的人深夜到访,若是被察觉,后果不堪设想。
周明一把抓住陈小凡的手臂,力道很大,声音带着颤:“小凡,你们这边……情况如何?我听说联盟总部的巡查使亲自来了?还查封了工坊?”
陈小凡心中苦涩,点了点头,简略地将白天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重点提到了赵千钧对“鲛人泪”的洞察和对技术来源的穷追猛打。
周明听着,脸色越来越白,抓着陈小凡手臂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果然……果然冲着这个来的!他们这是要往死里整啊!”他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们百草阁那边也不太平!丹鼎楼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风声,今天下午突然发难,联合了几家药铺,指责我们百草阁的丹药以次充好,药效不足!还煽动了一些人围在铺子前闹事!我看,他们和联盟那边,怕是早已通过气了!”
陈小凡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是一环扣一环!打击符箓坊的同时,也没放过作为盟友的百草阁!这是要彻底将他们这两根冒头的钉子,连根拔起!
“周执事,您冒险过来,是……”陈小凡看着周明惊惶的神色,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周明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无人,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耳语:“我是来给你们提个醒,也是……也是想问问陆坊主,可有什么应对之策?我们百草阁小门小户,经不起这般风浪啊!若是……若是联盟下一步要对陆坊主本人……你们可得早做打算!”
他这话里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联盟很可能不会满足于查封工坊和商业打压,下一步,极有可能是直接对陆衍出手!而百草阁,在巨大的压力下,恐怕也难以再与他们共同进退。
陈小凡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四肢冰凉。他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醒。他反手握住周明的手臂,声音低沉而坚定:“周执事,多谢您冒险前来报信。坊主仍在闭关,冲击瓶颈关键时刻,不能被打扰。坊里的事情,我会尽力支撑。”
他顿了顿,看着周明闪烁不定的眼神,知道不能强求对方与自己绑死在这艘即将倾覆的破船上,缓缓道:“至于百草阁……若事不可为,周执事可自行决断,保全自身为上。之前的合作,我青云符箓坊,铭记于心。”
这话等于是给了周明一个台阶,也切断了可能拖累对方的最后一丝联系。
周明愣了一下,看着陈小凡在夜色中显得异常沉静甚至有些冷硬的年轻脸庞,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愧疚和无奈:“陆坊主……和你,都是人物。只是这世道……唉!你们……保重!”
他不敢再多留,用力拍了拍陈小凡的手臂,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拉开角门,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陈小凡独自站在廊下的阴影中,看着那扇重新关上的角门,许久没有动弹。周明的到来和离去,像一阵冷风,吹散了他心底最后一丝侥幸。
联盟的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下一个目标,就是坊主。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座依旧沉寂的石屋。里面的灯火还亮着,微弱,却固执。
他不能等联盟动手。
他必须做点什么。哪怕螳臂当车,哪怕希望渺茫。
他转身,没有回前堂,而是径直走向那间被查封的工坊旁边,自己存放私人物品的小杂物间。他从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摸出几块之前借着清理仓库名义藏起来的、品质最好的精铁锭,又找出那本被他翻烂的无名兽皮册子。
然后,他走进了那间已经多日未曾生火的炼器房。
关上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他沉默地生起炉火,拉起风箱。火光再次跳跃起来,映红了他年轻却布满凝重与决绝的脸庞。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开始锻打,而是就着火光,再次翻看那本册子,手指在某些关于基础防护阵纹、灵力隔绝的粗浅记载上反复摩挲。
他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时间紧迫,不可能打造出什么神兵利器或者强大阵法。
但他可以尝试,用自己这双刚刚学会锻打的手,用这些冰冷的铁块,为坊主那间石屋,为这符箓坊最后的核心,增添一层微不足道的、或许根本无用的……甲胄。
哪怕只能抵挡片刻。
哪怕只是求一个心安。
炉火熊熊,映照着少年沉默而专注的身影。
夜还很长,风暴正在逼近。
未雨绸缪,亡羊补牢。
他只能尽己所能,在这最后的时刻,为即将到来的毁灭,敲打出一声微弱的、不屈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