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尘踉跄起身,听着林骤传音,便已然知晓林骤遁去了。
刚才一击,使他也伤势惨重,索性不再追赶,而是提剑返回会厅堂中。
就在此时,忽听到黄湛高声唤道:“苏兄快来,贺夫人醒了!”
苏清尘闻言,急忙快步走至会厅堂内,看着悠悠转醒的贺夫人,心中也总算有了些宽慰。
“夫人,如今王步山已无安身之处,不知夫人可有打算?”苏清尘问道。
贺淑君长叹一口气,看着身首异处的韩深,顿时又不觉潸然泪下。
黄湛与苏清尘见状,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当是默不作声。
天色已深,冬月的寒风如同冰刀刺骨,这会厅堂不过残垣颓圮,只能任其肆掠。
“苏少侠,我对不住你……”
说着,贺淑君突然起身跪于苏清尘身前。
苏清尘与黄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的有些不知所措,二人急忙扶起贺淑君。
苏清尘不解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贺淑君道:“苏少侠此番前来王步山,其实是我兄长暗中谋划所致。”
苏清尘蹙眉道:“贺夫人此话何意?”
贺淑君道:“其实我早已知晓韩深是我兄长,这些年来,他疏远于我,不过是做戏与别人看的。府中眼线众多,他为了保护我,才不得已行此之举……”
苏清尘冷哼一声道:“这么说来,贺夫人与韩庄主真是下了好大一盘棋啊!”
贺淑君闻言也不做辩解,只是无奈长叹道:“自二十年前,家父身亡。我被兄长带到此间,那时他总是神志恍惚,后来才知是兰生与他时常纠缠所致。虽说是隐姓埋名,其实一举一动尽收无忧洞眼底。那日自他从江郎山回来后,便与我暗中说起,无忧洞之人已经开始准备下手了。”
苏清尘凝眸冷视道:“夫人想说什么?”
贺淑君并未答话,而是从地上拾起一块残瓦,随后朝着左臂划去。
苏清尘赶忙阻止道:“夫人,你这是做什么?”
黄湛也出声附和道:“事已至此,我二人又不曾怪罪于你,何必自轻自贱!”
贺淑君摇摇头道:“二位误会了,我这有一物要献于苏少侠!”
话罢,贺淑君划破臂膀,而后忍痛从中取出一颗珠子。
“七宝琉璃玉?!”黄湛瞪大了双瞳,难以置信的说道。
“这东西不是被林骤夺走了吗?怎么会……”苏清尘也有不可思议的说道。
“我兄长早已料到林骤会来此地,为了防范,便各自拿着一颗,不过他的那颗是假的,而我的这颗却是真的。”贺淑君有些吃力的说道。
苏清尘看着面色苍白的贺淑君,忽又想起初见之时她因外敷婆蓝草而致药毒遍布全身,再结合林骤之前所言,霎时恍然大悟。
贺淑君的额头渗出颗颗汗珠,左臂的鲜血也止不住的滴落在地,望着如此憔悴的贺淑君,苏清尘心中也愁绪如麻。
“贺夫人,你不必多言,先包扎伤口要紧!”说着,苏清尘将衣袍裁下一截,交于黄湛为贺淑君包扎。
“苏少侠,你可有心仪之人?”
听着贺淑君突然问道,苏清尘心中不忍一颤。随之,边遥的身影又缓缓浮现在他脑海……
“桂花酿清甜醇厚,回味无穷。其中钱塘的桂花酿更是一绝,冬日的最为新鲜。苏公子日后若是来钱塘找我,我请苏公子喝……”
回想起边遥所言,恍若昨日。而今却只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贺淑君看出了苏清尘似有难言之隐,于是也不再追问,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我原先并不知韩深是我兄长,那时我与你年纪一般,看着豪侠义士,实难掩心中仰慕。我偷偷缝制了一个荷包,里面装着从父亲那里顺来的花椒,原本想着做好了暗中送他,能让他明白我的心意。却不想,我这份心意暗自藏了二十年……”
黄湛与苏清尘不语,只是静静听着。
“世有千般愁,唯情字最难解。我与他做了错事,而他又疏远于我。或许那日并不是他,可我,可我却……”说到此处,贺淑君又不忍啜泣起来。
苏清尘长叹一口浊气,看着眼前这个可怜女子,只叹是天意弄人。
几人无言,于会厅堂静坐,待拂晓日升。
翌日,应贺淑君之托,苏清尘从闺房废墟之中找到了针线。
贺淑君哭着谢过苏清尘后,用针线将韩深的尸首断臂全部缝合起来。
“他这一辈子太苦了,自幼没享过什么福,如今走了,怎么说也得让他体面一些。不然到下面见了爹娘,不得埋怨死我……”
贺淑君将散发缓缓绕到耳后,苦笑着说道。话到一半,不觉瞥了眼韩深,随即又扭过头去掩面呜咽起来。
“贺夫人,事已至此,还当节哀。韩庄主故去,不能曝尸于此,我与黄兄将韩庄主尽早下葬,你也随我们一同下山去吧!”苏清尘出声劝慰道。
贺淑君闻言,急忙抹去泪花道:“二位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就不劳二位费心了。哦,对了。这个荷包随了我二十多年,今日就送于苏少侠,日后若是觅得良缘,此物可当作定情信物。里面还有一封兄长留与你的信,说是叫我务必亲手送到……”
“这……”苏清尘听此,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苏少侠收下吧。还有这七宝琉璃玉,我虽一妇道人家,但也知此物干系重大。若是被他人拿了去,日后必有祸患丛生,兄长知道苏少侠是江湖豪杰,此番做局,为得就是将此物送至少侠手中,还望少侠好生保管!”贺淑君郑重说道。
闻言,苏清尘也不再推脱,只好将其全然收下。
望着神色黯然、憔悴不堪的贺淑君,苏清尘与黄湛又不禁问道:“不知事后,夫人打算去向何处?”
贺淑君怔了怔神,而后强颜道:“多谢二位关心,我已有打算,只是不便透露,还望二位勿怪!”
话已至此,苏清尘与黄湛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向贺淑君抱拳作揖道:“既然如此,我们也不叨扰了。贺夫人,日后有缘再见。保重!”
话罢,二人转身向山下走去。
行至远处,忽听得有歌声响起,词曲哀怨断肠,令听者不禁落泪。
二人驻足,细细听歌中唱道:“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这是叔原先生的词!”苏清尘听着歌声,不禁眉头紧锁,而后又忽然惊喝道:“不好!”
话音刚落,却见远处火光四起。熊熊烈火,似要烧的王步山冰消雪融。
“苏兄,那是……韩家庄!”黄湛愕然道。
火借风势,如猛虎盘踞,已非人力所能救助。
就在此时,苏清尘忽然想到了什么,而后急忙拆开贺夫人赠予的荷包,里面除过花椒外,便是一封折叠起来的书信。
苏清尘打开书信,只见其上写道:
“苏兄弟,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已经不在了。此次扰你上山,便是要将这七宝琉璃玉交托与你,以免落入奸人之手。
“我能苟活至今日,承蒙玄同天师垂怜,但我一人性命又怎抵普天寒士?可惜这浩瀚中原竟无一人可让我安心托付此宝,余惟恐此物现世,江湖必然纷争不止,天下战火不休。然天师故去,奸人环伺,幸得江郎山一见,深知苏兄弟乃忠孝义士,形绰故人之姿,必能善用此物,造福黎民。只叹我所剩时日不多,故而出此下策,欲以身设局,伏乞苏兄弟见谅。
“故人如残花凋零,我韩深也似风中落叶,苦苦挣扎多年,始终不脱枷锁,不悟正果。念及昔日年华,也似你一般血气方刚。因我出身寒微,知晓百姓不易,虽朝廷已定,然多有流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
“我与安兄心怀壮举,拜投无忧洞门下,为的就是献尽绵薄之力,只愿万民无忧。可惜水枕先生并非明主,若使他寻得此物,只怕天下再无安宁之日!
“吾妹淑君,终日与我为伴,知我胸中志向。我假以禁锢之名,实行保护之举,不愿她卷入此间。其余杂役我已全部遣散,派人护送返乡,如今只剩淑君一人,令我牵挂惦念。若是苏兄弟能见此信,还望护她周全,叫她隐姓埋名,遁去他乡,只要能活命,再别无他求!
“二十年间,我四处打探消息,如今可知此七宝琉璃玉似有成仙奥秘。我无心醉于黄老玄门,只一心求苍生安稳。
“十六年前,梁王起兵谋反,我欲要追随玄同天师,止戈安邦。可惜江湖风云莫测,庙堂奸佞横行,纵使如玄同天师这般奇人都不能力挽狂澜,只能眼看社稷拱手相让。
“明帝在时,百姓尚能安居。可至今日,竟不如往昔,恨我有心杀贼,却自身难保……
“博南山人曾云:‘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七雄五霸斗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如今看来,朝权更迭不过是朱门士族逐利的手段,百姓疾苦在那些人眼中甚至不如蚍蜉蝼蚁。
“韩某想以此诗借问苏兄弟,你说何日才可见得庶民欢颜?
“韩深,顿首。”
一篇读罢,苏清尘只觉心如刀绞,愧对韩深所托,望着远处冲天火势。他面朝韩家庄放心,跪地三拜而高声道:“韩庄主,贺夫人,一路走好!”
黄湛见状,从苏清尘手中接过书信,匆匆看过后,也不忍唏嘘道:“这韩庄主竟有如此胸怀,可叹天不遂人意,而今落得个这般下场,着实可怜呐!”
“黄兄,因果之下没有可怜之人,慈悲之下没有可恨之处……”
二人望着残去的韩家庄,又抱拳作揖,再次拜别。
苏清尘望着熊熊的火光,隐隐约约之中,忽见两个青面鬼,手持铁链枷锁,腰系弯刀长剑,立于火浪之上,嬉笑打闹。
苏清尘只觉这两个青面鬼有些眼熟,不禁揉眼细看之时,却又不见了踪影。
黄湛见状,不由疑惑道:“怎么了,苏兄?”
苏清尘闻言,猛然回过神来,“哦”了一声道:“没事,风迷了眼……”
二人不再说话,望着萧瑟寒意,茫茫哀景,摇了摇头,转身向山下走去……
只道是:“琼霄半点雨过,悬挂冰枝玉花落,愁结珠帘错。
残曲未谱佳作,昨日残阳今高烁,纷成天涯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