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了,东边的天际线泛起一种病态的鱼肚白,勉强驱散着城市的夜色,却没能照亮调查中心会议室里沉甸甸的压抑。烟雾和咖啡因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像一层浑浊的油污漂浮在空气中。赵建国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知道是养神还是睡着了,指间夹着的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颤巍巍地悬着。秦望舒坐在白板前,手里无意识地转着一支马克笔,目光落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照片、便签和连线之上,清冷的侧脸在昏暗光线下像一尊大理石雕像。陈诺则瘫在角落的椅子上,脑袋后仰盯着天花板,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被反向攻击后的心有余悸。
林深站在白板前,像一尊凝固的礁石。他很久没有动,只是看着。目光从叶炜那张略带拘谨的证件照,滑到屏幕上那行冰冷的乱码“K7#9@pm!vq0*”,掠过秦望舒标注的“特殊绝缘材料(来源未知)”,扫过陈诺打印出来的、满是错误日志和攻击记录的报告,最后停在被他用红笔圈出来的、那封威胁邮件的残句上——“停止挖掘,否则沉默降临”。
这些碎片,像一堆散落一地的拼图,每一块都带着棱角,硌得人难受。官方结论试图用“压力”这块粗糙的磨石把它们统统磨平,磨成容易理解的圆滑形状。但他磨不掉。
寂静中,林深的声音响了起来,不高,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打破了表面的平静。
“一个顶尖的程序员,”他开口,语速不快,像是在一边说一边整理自己脑中的线头,“躲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捣鼓一个能撕开暗网匿名保护的玩意儿……‘暗网追踪者’。”他指了指白板上项目的名字,“这东西要是真成了,会动了谁的奶酪?”
陈诺在角落里闷声接话,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太多了。靠匿名吃饭的黑产、军火贩子、情报掮客、还有那些……纯粹不想让人找到的怪物。”
“然后,他收到了警告。”林深的手指移到那封威胁邮件上,“‘停止挖掘’。这措辞,不像普通的网络喷子,更像是一种……正式的、居高临下的命令。”
赵建国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的眼珠转向林深,没说话,只是把那截长长的烟灰抖落,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他死了。”林深的语气平铺直叙,却带着千钧重量,“死得干干净净。死因成了谜,现场像是被风吹过,只留下一行谁也看不懂的代码。”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乱码上,“还有他指甲缝里,那点来自某个‘高级设备’的绝缘材料碎屑。”
秦望舒微微颔首,证实了这一点。
“他死前,电脑被反复骚扰,像是有人在不耐烦地拍门。他试图清理自己的通讯录,想把某些联系彻底斩断。死后,我们想挖点东西出来,硬盘里埋着恶毒的‘守墓’程序,严防死守。刚摸到点边,攻击就直接找到了陈诺头上。”林深的目光扫过陈诺,后者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这一套下来,”林深顿了顿,环视三人,“你们想到什么?”
赵建国嘎吱一声坐直了身体,椅子发出抗议的呻吟。“灭口。”他吐出两个字,像吐出一块嚼不烂的硬骨头,“专业的灭口。警告不听,就直接物理清除,顺便把可能泄密的渠道堵死,连带着敲打一下还想继续查的人。手法老练,心狠手辣,不是一般的江湖路子。”
“而且拥有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资源。”秦望舒轻声补充,目光落在绝缘材料的分析报告上,“和精准到令人匪夷所思的……‘清理’能力。”她指的是叶炜的死因。
陈诺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插话道:“还有那网络攻击的水平……那头儿,那不像是一个人,甚至不像一个黑客组织能干出来的。那反应速度,那资源的调动能力……像个……像个……”
他卡壳了,找不到合适的词。
林深接上了他的话,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
“像一个隐藏在水下的,庞大、严密、拥有自身规则和可怕力量的……组织。”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个词在寂静的房间里沉淀。
“叶炜,不是第一个。”林深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像是在耳语,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李建雄的死,那种被‘审判’的仪式感,那个神出鬼没的‘舞台傀儡师’……现在,叶炜,因为触碰了网络黑暗深处的秘密,被以另一种‘完美’的方式抹除。”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白板,那些来自不同案件的、看似不相关的线索,在这一刻,仿佛被一根无形的线串联了起来。一种相似的、冰冷的、践踏一切常规逻辑的气息,弥漫在这些案件之间。
“也许,‘舞台傀儡师’,”林深缓缓说道,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光,“只是这个组织的一面。而我们现在遇到的,是它的另一面。一个游弋在数字世界深处,掌控着技术和杀戮的……幽灵。”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用几乎确定的口吻,吐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已久的名字:
“‘深渊’。”
这个词像一块冰冷的巨石,砸进房间,激起了无声的巨浪。
赵建国重重哼了一声,算是默认。秦望舒的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陈诺感觉自己的后背,刚刚干透的冷汗,似乎又冒了出来。
之前,它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一个存在于推测和旧案卷中的阴影。但此刻,通过叶炜的死,通过这跨越虚拟与现实的双重绞杀,“深渊”的轮廓,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狰狞地,投射到了他们的世界之中。
它不再是一个代号。
它是一个确凿无疑的、庞大而危险的敌人。
天色渐亮,会议室里的灯光显得愈发苍白无力。林深站在光亮与阴影的交界处,知道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对手,不再是某个具体的凶手,而是那片笼罩下来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