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清晨。
虎头寨西北三里处,一座新建的铁厂正在冒着浓烟。
李铁匠站在高炉前,汗水从额头滚落,在脸上留下一道道黑色的印记。他四十五岁,精瘦结实,一双手布满老茧和烧伤的疤痕。
这座新炉子,是按照卢象升提供的图纸建造的。比他以前用的炉子高出一倍,炉壁更厚,还有专门的鼓风装置。
师傅,这炉子真能炼出更好的铁?徒弟小石子问。他十六岁,跟着李铁匠学艺三年了。
护国公说能,就能。李铁匠擦了把汗,开炉!
几个壮汉拉动风箱,空气呼呼地灌进炉膛。炉火瞬间变得更旺,温度急剧上升。
李铁匠看着炉膛里的矿石渐渐融化,变成红色的铁水。这个过程,他见过无数次,但今天的感觉不一样。
炉温更高,铁水更纯净,流动性也更好。
出铁!
铁水沿着出口流入模具,冷却后形成铁锭。
李铁匠拿起一块,仔细端详。铁锭表面光滑,颜色均匀,用锤子敲了敲,声音清脆。
好铁!他兴奋地说,这铁的质量,比以前好了三成不止!
围观的工匠们爆发出欢呼。
这时,卢象升带着王文义、程文炳来了。
李师傅,试炼得如何?卢象升问。
大人,成了!李铁匠献宝似的递上铁锭,您看,这铁又韧又硬,打出来的兵器,肯定比以前的好!
卢象升接过铁锭,掂了掂分量,又仔细查看表面,满意地点头:不错。这座高炉,产量如何?
一天能出铁五百斤。李铁匠说,是以前的三倍。
还不够。卢象升说,某要建三座这样的高炉。
李铁匠愣了:三座?
卢象升说,护国府需要大量的铁。造兵器、农具、工具,哪样都离不开铁。一天一千五百斤,也只是勉强够用。
他顿了顿,而且,某还要改进铁厂的生产方式。
怎么改?
流水作业。卢象升走到工坊里,指着杂乱无章的场面,你看,现在炼铁的炼铁,锻打的锻打,磨制的磨制,各干各的,效率太低。
某的想法是,把整个过程分成几个步骤,每个人只负责一个步骤。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图,第一组负责炼铁,第二组负责锻打成型,第三组负责打磨,第四组负责装柄。每一步都专人负责,熟能生巧,效率自然就提高了。
李铁匠琢磨了一下,眼睛渐渐亮了:妙啊!这样一来,每个人都能把自己那道工序做到极致!
正是此理。卢象升说,某给这种方法起了个名字,叫流水作业
流水作业...李铁匠咀嚼着这个词,好名字,形象!
从明天开始,按新方法试行。卢象升说,半个月后,某要看到产量翻倍。
李铁匠应道,眼中满是干劲。
离开铁厂,卢象升又去了纺织工坊。
这是一座新建的大房子,足有三百平方丈。里面摆放着几十台纺车,数十名妇女正在纺线、织布。
嗡嗡的纺车声,织布机的咔嚓声,还有妇女们的说笑声,交织成一片生动的景象。
大人。一位三十来岁的妇女迎上来,行礼道,民妇刘氏,见过大人。
这位刘氏,是纺织工坊的管事。她丈夫在太行山保卫战中战死了,留下她和两个孩子。卢象升安排她来管理工坊,既是照顾,也是因为她确实有能力。
刘管事不必多礼。卢象升说,工坊运转得如何?
托大人的福,一切顺利。刘氏说,现在有女工五十三人,每天能纺纱六十斤,织布四十匹。
收入呢?
按大人定的规矩,女工按件计酬。刘氏说,手快的一天能赚二十文,慢的也有十文。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有三百文。
卢象升点头。三百文钱,相当于三钱银子,虽然不多,但对于妇女来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大人,民妇有个请求。刘氏犹豫了一下。
能不能再多招些女工?刘氏说,现在来报名的人很多,但咱们工坊位置不够了。
这个好办。卢象升说,某让钱守道再拨一块地,扩建工坊。
多谢大人!刘氏激动得眼圈都红了。
卢象升走进工坊,看着那些专注工作的妇女。她们的手指飞快地拨动着纱线,脸上带着认真的表情。
有了这份工作,她们不再是只能依靠男人的附庸,而是能靠自己的双手养活自己和孩子。
这,或许就是改革的意义。
大人。程文炳跟在身边,小声说,有些乡绅对这个工坊颇有微词。
说什么?
说让妇女抛头露面,有伤风化。程文炳说,还有人说,妇女不在家相夫教子,出来做工,会坏了规矩。
卢象升冷笑一声:坏了谁的规矩?坏了他们压榨女性的规矩罢了。
他转身,看着程文炳:你去传某的话,护国府治下,男女都是人,都有劳动和谋生的权利。谁敢因为女工的事闹事,某绝不轻饶。
离开纺织工坊,已是中午时分。
卢象升没有休息,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火药工坊。
这是护国府最机密的地方之一,位于虎头寨外五里的一个山坳里,周围有护国军士兵严密把守。
王文义亲自在这里坐镇。
大人。王文义迎上来,新式火器的试制,进展顺利。
带某去看看。
火药工坊分为三个区域:火药制造区、火器组装区、试验区。每个区域都相隔百步以上,中间是空地,防止一处出事连累其他地方。
火药制造区里,十几个工匠穿着粗布衣服,小心翼翼地配制火药。硝石、硫磺、木炭,按照严格的比例混合、研磨、筛选。
配方改进了吗?卢象升问。
改了。李铁匠在这里负责技术指导,按大人提供的比例,硝石七成五,硫磺一成,木炭一成五。这个配方,比原来的威力大三成。
卢象升点头,安全措施如何?
某严格按大人的规矩来的。李铁匠说,工坊里不许抽烟,不许带火种,衣服鞋子都不能有铁钉,怕摩擦起火。而且每次配制的量都很小,不超过十斤。
很好。卢象升说,安全第一,宁可慢些,也不能出事。
他们来到火器组装区。
这里摆放着几十支火绳枪,还有一些新式枪支的雏形。
这是某按大人的图纸做的燧发枪。李铁匠拿起一支,用燧石撞击钢片产生火花,点燃火药。比火绳枪可靠多了。
卢象升接过枪,仔细检查。枪管、枪机、扳机,每个部件都打磨得很精细。
试射过吗?
试过了。王文义说,射程和火绳枪差不多,一百步外能穿透木板。但优点是不用火绳,雨天也能用,而且射速快。
不错。卢象升扛起枪,瞄准远处的靶子,扣动扳机。
砰!
枪声响起,子弹击中靶心。
好枪!卢象升满意地说,批量生产,先造五百支,装备精锐部队。
还有这个。李铁匠又拿出一个陶罐,这是大人说的手榴弹。陶罐里装火药和碎铁片,用引线点燃,扔出去,能炸伤十步内的敌人。
卢象升拿起手榴弹,掂了掂,引线够长吗?
够长,能烧三息时间。李铁匠说,足够扔出去了。
试一个。
众人退到安全距离,李铁匠点燃引线,奋力扔出手榴弹。
手榴弹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五十步外的空地上。
砰!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烟尘四起。等烟尘散去,地上出现一个碗口大的坑,周围散落着陶片和铁片。
威力不错。卢象升点头,不过陶罐容易碎,能不能改用铁壳?
铁壳太重,扔不远。李铁匠说,而且造价高。
那就先用陶罐。卢象升说,造一千枚,先试用。
正说着,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轰!
火药制造区传来爆炸声,紧接着是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所有人脸色大变。
出事了!王文义大喊,快救人!
卢象升第一个冲了过去。
火药制造区的房子已经塌了一半,火焰在废墟中燃烧,空气中弥漫着硫磺的刺鼻味道。
救人!卢象升吼道。
士兵们冲进火场,用水桶泼水灭火,搬开砖石救人。
很快,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抬了出来。
还有几个重伤的,浑身烧伤,痛苦地呻吟着。
郎中!快去叫郎中!王文义声嘶力竭。
卢象升蹲在一个伤者旁边。这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姓张,是李铁匠的徒弟。他的脸被烧得面目全非,左手炸断了,鲜血汩汩流出。
大...大人...小张艰难地睁开眼睛。
别说话,郎中马上就来。卢象升握住他的右手,声音颤抖。
俺...俺不行了...小张虚弱地说,俺娘...还在家里...求大人...照顾俺娘...
你不会死的!卢象升说,某向你保证,你会活下来!
但小张的眼神已经开始涣散。他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再也说不出来。
手,慢慢松开了。
卢象升握着那只冰冷的手,身体微微颤抖。
他见过太多死亡,在战场上,死人像割麦子一样成片倒下。但此刻,这个年轻人的死,却让他心如刀割。
战场上的死亡,是被迫的。而这个孩子的死,是因为自己的命令。
是自己让他们制造火药,是自己追求更高的产量,是自己...
大人。王文义走过来,声音低沉,死了五个,重伤三个。
卢象升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站起来。
李铁匠。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平静中带着压抑的怒火,事故原因查清楚了吗?
李铁匠跪在地上,满脸泪水:是...是小的的错。
小的为了赶进度,让他们一次配制三十斤火药。李铁匠痛哭流涕,超过了大人规定的量。结果研磨时产生火花,引发爆炸...
卢象升闭上眼睛,沉默了很久。
王文义。
从今天起,李铁匠革去火药工坊总管之职,罚俸半年。卢象升说,但技术指导的工作继续担任,戴罪立功。
所有工坊,立即停工整顿。卢象升继续,重新学习安全规程。谁敢再违反规定,不是罚俸,而是军法处置。
死者厚葬,每家抚恤银五十两。卢象升说,伤者全力救治,医药费由护国府承担。若留下残疾,护国府养他一辈子。
他顿了顿,另外,小张的母亲,从今日起,由护国府供养,直到她去世。
众人都跪了下来:大人仁义!
卢象升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几具尸体,看了很久。
是夜,卢象升的书房。
他一个人坐在黑暗中,没有点灯。
窗外是淡淡的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
门被轻轻推开,诸葛青云走了进来。
大人,您一天没吃东西了。他端着一碗粥。
放那儿吧。卢象升的声音很轻。
诸葛青云放下粥,在旁边坐下。
良久,卢象升开口:军师,某是不是太急了?
大人何出此言?
为了赶进度,某一直催促他们提高产量。卢象升说,若不是某太急,他们也不会冒险,也就不会...
大人。诸葛青云打断他,这不是您的错。李铁匠违反了安全规定,这是他的责任。
可是...
可是您是领导者,所以您觉得所有的责任都在您身上。诸葛青云说,某理解大人的心情。但某要说,改革从来不是轻松的事,总要付出代价。
代价...卢象升苦笑,五条人命啊。
某知道。诸葛青云说,但大人想过没有,若我们不改革,会有多少人死?
卢象升一愣。
若没有护国府,若没有水利工程,若没有土地改革,太行山的百姓还在流离失所,饿死的人何止五个?五十个?五百个?诸葛青云说,而现在,因为大人的改革,数万人有了活路。
某明白军师的意思。卢象升说,但某还是...还是难受。
难受是对的。诸葛青云说,若大人对死亡麻木了,那才是最可怕的。大人的难受,说明大人还是那个爱惜百姓的卢象升。
卢象升沉默了。
不过。诸葛青云话锋一转,这次事故也给我们敲响了警钟。发展要快,但不能以牺牲安全为代价。
某已经下令,所有工坊重新学习安全规程。卢象升说,以后,每个工坊都要配备专门的安全监督员。
这还不够。诸葛青云说,某建议,要建立工伤补偿制度
工伤补偿?
诸葛青云说,凡是在工坊干活的工人,若出了工伤,护国府负责医治,负责抚恤。若是工坊主违反安全规定导致的,还要追究工坊主的责任。
妙啊!卢象升眼睛一亮,这样既保护了工人,又倒逼工坊主重视安全。
正是此理。诸葛青云说,另外,某还建议,工人每天工作时间不宜过长。一天工作十二个时辰,人会疲劳,容易出事。
那限制在多少时辰?
八个时辰。诸葛青云说,早上卯时到下午未时,正好八个时辰。
八个时辰...卢象升沉吟,会不会影响产量?
短期看会影响。诸葛青云说,但长期看,工人休息好了,效率反而更高,出事故的概率也更低。
有道理。卢象升点头,就按军师说的办。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夜色。
军师,某有时候在想,某做的这些,到底对不对。
诸葛青云肯定地说。
可为什么某总是觉得,前路茫茫,看不到尽头?
因为大人走的,是前人从未走过的路。诸葛青云说,没有人能告诉您,这条路的尽头是什么。但某相信,只要大人一直坚持为百姓着想,这条路就不会错。
卢象升转身,看着诸葛青云,露出一丝笑容:多谢军师。
大人,把粥喝了吧。诸葛青云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卢象升笑了,端起那碗早已凉透的粥,一口一口喝完。
第二天,卢象升亲自参加了五位工匠的葬礼。
墓园设在虎头寨北面的山坡上,这里埋葬着太行山保卫战中牺牲的将士。现在,又多了五座新坟。
卢象升亲自为每一位死者敬酒、上香、叩首。
诸位。他对着五座坟墓说,是某害了你们。某向你们保证,你们的死不会白费。从今天起,护国府的所有工坊,都会把安全放在第一位。不会再有人因为某的急躁而丧命。
他深深鞠躬。
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了下来。
葬礼结束后,卢象升回到书房,开始起草《护国府劳工保护条例》。
他写道:
一、凡在护国府各工坊、矿场、作坊等处工作者,皆为劳工。护国府保护劳工之合法权益。
二、劳工每日工作时间,不得超过四个时辰。超时工作者,按时计酬,不得强迫。
三、劳工在工作中受伤、致残、死亡者,护国府负责救治、抚恤。若因工坊主违反安全规定导致,工坊主承担主要责任。
四、各工坊必须配备安全监督员,定期检查安全隐患。违反安全规定者,严惩不贷。
五、劳工有权拒绝危险作业,有权举报安全隐患。举报属实者,护国府奖励。
写完最后一个字,卢象升放下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这或许是世界上第一部劳工保护法规。
虽然简陋,虽然粗糙,但它的意义,却是划时代的。
六月二十,火药工坊重新开工。
李铁匠站在工坊门口,对所有工匠宣读《安全操作规程》。
第一条,工坊内严禁烟火。
第二条,每次配制火药不得超过十斤。
第三条,工作时必须穿无铁钉的鞋,穿无纽扣的衣。
第四条,研磨时动作要轻,不得用力过猛。
第五条,发现异常,立即停工,报告监督员。
每一条,他都读得很慢,很清楚。
读完后,他抬起头,眼眶发红:诸位兄弟,小张他们的死,是小的的错。小的发誓,以后绝不会再让类似的事发生。请大家监督小的,若小的再敢违反规定,大家可以告到护国公那里,小的绝无怨言。
工匠们沉默着。
良久,一个年轻的工匠说:李师傅,我们相信你。
对,我们相信你。其他人也纷纷说。
李铁匠深深鞠了一躬。
工坊重新开工,但这一次,每个人都更加小心,更加谨慎。
产量下降了,但事故率也降到了零。
是夜,卢象升在日记上写道:
六月二十,火药工坊事故后第五日。工坊重新开工。
此次事故,死五人,伤三人。某心痛欲绝。
但某亦知,改革之路,必有牺牲。某所能做的,就是尽量减少牺牲,让每一次牺牲都有意义。
《劳工保护条例》已颁布。这或许是某做过的最重要的事之一。
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坚强。
护国府的明天,会更好。
他放下笔,吹灭油灯。
窗外,月光如水。
远处的工坊里,灯火依然明亮。打铁声、织布声、机器声,汇成一首劳动的交响曲。
这片土地上,人们正在辛勤劳作,建设着一个新的世界。
虽然这条路充满艰辛,虽然代价沉重,但他们没有停下脚步。
因为他们知道,只有不断前进,才能走向光明。